盧治平:寂寞著,就習慣了

你我皆知，中國版畫曾經有過極其輝煌的過去。然而正如魯迅在《<木刻紀程>小引》中所說的：“中國木刻圖畫，從唐到明，曾經有過很體面的歷史。但現在的木刻，卻和這歷史不相干。”中國創作版畫的歷史，如果從20世紀30年代的“新興版畫”運動算起，只有短短七十余年，可算是一個最年輕的畫種。它雖然在民族危亡的動亂年代因文學巨匠魯迅的倡導而異軍突起，發揮過一個畫種所不能承受之重的特殊作用，但藝術的發展自有其固有的規律，毋須諱言，中國版畫的現狀已經在相當程度上滯后于其它畫種，無論是創作上還是理論上至今都還沒有完全形成自己特有的美學思想、價值取向和技法體系。不過值得欣慰的是，還有一批具有遠見卓識的當代版畫家，正甘愿肩負沉重的藝術使命，殫精竭慮，默默耕耘，努力把中國版畫推進到當代文化的序列中去，盧治平正是這些實踐者中相當杰出的一位。

初見盧治平，在他的半島版畫工作室，這里的“星期四沙龍”在業內已經很有名氣了，可是我依然很難把那一身的杰出頭銜與眼前這位穿著灰藍色工作大褂的樸素長者聯系在一起。也許是因為版畫工作室真的太像一個凌亂的車間了吧，沾著油污的車床一般的印床和積滿顏色不明液體的腐蝕池看起來實在有點煞風景，你簡直很難把墻上一溜邊懸掛的裝裱得風雅清麗的作品與這些工具作出聯系。好吧，我承認，那些風雅清麗的作品也很難與穿著車間工人式大褂系著白圍裙的版畫人標準像產生聯系。可是版畫藝術的美妙也就在于此吧：版畫家使用了許多材料，將許多操作步驟通過不同工具濃縮在了印版上，最后一下子轉印到白紙上，于此同時版畫家在印版上長期儲存積蓄的能量也在白紙上一下子釋放出來；而那具印版脫胎于無數次的凌亂與污穢、繁瑣與雜碎，最終通過一次觸碰就把白紙變成了藝術，這樣的過程，難道不像是一味禪么。

從茶場到滬上，版畫是命運的橋梁

盧治平的美術生涯，開始于文革時期的黃山茶林場。不過，他真正開始創作，卻是為了表彰搶救集體財產而被山洪卷走的同事。就是在茶林場，他創作了第一幅版畫，這幅畫參加了70年代在合肥舉辦的一個安徽省版畫展，從此，他與版畫結下了不解之緣。

與很多美院出身的科班畫家不同，盧治平的藝術生涯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邊干邊學：從黃山茶林場“上調”回滬，他在上海美術設計公司模型設計組工作，和各種圖紙、材質、金工木工漆工打交道，同時他還繼續堅持創作，進華東師大、上海大學美術學院進修。此后，在上世紀80年代末，他還作為上海油畫雕塑院的代表與華東師范大學環境藝術研究所合作，主持威斯汀太平洋大飯店整體環境藝術項目的設計。同時，他又在90年代初參加了廖修平在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主持的 “現代版畫研習班”以及加拿大籍教師戴維·西維爾伯格在浙江美術學院開設的銅版畫進修班。這些亦工亦學的經歷正好與版畫“不僅需要繪畫才能與創意，也需要動手能力和工藝智慧”的創作需求不謀而合，可以說，正是盧治平這一段在特殊年代的特殊人生經歷，使他有機會較早地介入銅版畫和絲網版畫的創作。

俗話說，機會總是格外垂青于有準備的人。1985年春夏之交，盧治平被借調到新成立的上海市文化局藝術創作中心擔任美術創作的協調聯絡工作。因為創作中心將支持版畫當成了當時工作的重點，盧治平便聯絡了上海的張嵩祖、王劼音、奚阿興、盛增祥、洪建華、蔡兵、劉亞平、姜明立、肖谷、張樹蓀、奚建中等十余位中青年版畫家共同商議，成立了一個群眾團體 “版畫角”，并決定每人拿出數件作品開聯展。“這在今天看來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兒，在當時的社會氛圍里卻有點出格的味道，”盧治平回憶說：“我是始作俑者，更是感到壓力重重。所幸壓力之下參展者無一人退出，我當時很是為自己有那樣一批值得信賴的朋友而欣慰。”于是，《第一屆版畫角作品展覽》在上海美術館順利舉行，現場很熱鬧，反響也很好，只是這中間出了個小插曲：當時《新民晚報》的記者是第二天中午去參觀的，去的正巧不是時候，觀眾少的很，于是該記者就寫了一篇高度評價展覽的報道呼吁群眾前來參觀，卻取了個別出心裁的標題——《版畫角門可羅雀》。這雖然讓盧治平和參展的朋友們覺得有點沒面子，卻出乎意料地產生了良好的社會反響，引發了參觀的熱潮。盧治平回憶道：“當時，我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在《版畫角》策劃與展出的同時，全國85美術新潮也正在涌動。一年后，在上海《海平線》畫展上，美術界開始了全面的思想解放。”

就是因為這次展覽，盧治平的參展作品《彼岸》被上海美術館收藏了，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被收藏。這一次成功的策展經驗讓盧治平欣慰又振奮，之后的幾年，他多次參加“版畫角”的聯展，還策劃了幾次“版畫角”的特別展，他和他的朋友們通過承接藝術項目自己籌款集資，獨立辦展，這在當時，特別在版畫界可是一種非常超前的嘗試。“其實我只是想知道，不依賴別人，我們自己能做什么。我自己能為版畫做什么。”盧治平說，“此時的我更像是一位版畫活動家吧。”

可是命運的軌跡已然暗定，正因為他出色的專業能力和活動能力，當時的上海油畫雕塑院院長將他請去做了辦公室主任。當初是因為版畫的機緣，回滬之時茶林場的場部將唯一的文化局的名額留給了他，讓他從此得以扎根文化的沃土；而現在又是版畫展的機緣，使得他從寬泛的文化局進入了油畫雕塑院這個更加靠近理想的園地。在這里，他得到了更好的創作條件，在行政工作之余盡情創作，1988年，他的作品《文明》在全國美展獲獎；1989年作為上海油畫雕塑院的代表與華東師范大學環境藝術研究所合作，主持了威斯汀太平洋大飯店整體環境藝術項目的設計；1991年，他參加了廖修平在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主持的 “現代版畫研習班”；1993年又再次專程進修版畫，參加了加拿大籍教師戴維·西維爾伯格在浙江美術學院開始的銅版畫進修班。這個時候的盧治平已經明朗地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生道路：大的藝術工程固然轟轟烈烈，策辦展覽固然激情四射，但相比較之下，自己做版畫時雖然默默無聞，卻有著心靈的自由與平靜。版畫，才是自己的鐘情事業，才是自己的一方凈土。

從寂寞到平靜，版畫是守望的麥田

在李小山斷言中國畫已窮途末路的差不多時間，曾經一度輝煌的中國版畫也漸生出“江河日下”、“危機四伏”、“青黃不接”等說法，實際情況也確實不容樂觀，至少在當時的上海版畫界，作品少、隊伍萎縮、人心渙散的衰敗之象已然出現，圈子內外都有人擔心版畫會否像某些民間藝術或地方戲那樣，因為社會的變革科技的發展而迅速消亡。問盧治平在那個灰暗的時期何以自慰，他倒是豁然的樣子，說自己可是從來不那么悲觀的，一直都在開開心心的做版畫。“我很不樂意一些記者在寫我的報導時用‘堅守陣地’之類的說法，寫的我們日子苦巴巴的可憐樣子，好像眼看就要死在陣地上似的，很傷我這個版畫家的自尊心哪。哈哈。至少我做版畫的時候很瀟灑啊。”盧治平說，早先木版難求，他就用紙版，將版畫做的像剪紙似的，倒也別致；后來得了一些厚紙，可以一層層撕開，拓印時會產生許多斑駁的層次，高興得他像發現了新大陸；待到做銅版時，更感到趣味無窮，金屬板成了他對話的朋友——它能迅速回應他的許多想法和需求，也能給他提供很多啟示。盧治平說得神采飛揚，一句話總結到位：“我做版畫一直很開心，很入迷，根本不用硬著頭皮堅持。”

在盧治平的認知里，版畫是不會“消亡”的，因為版畫具有很強的吸納和反哺能力，既用它本身的魅力持續地吸引著新的杰出人才的加盟，又能迅速地反映時代的變化、科技的發展。現今的版畫早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一把小刀加一塊木頭的時代了，自木版印刷開始，先后有銅版、石版、絲網版直至電腦數碼轉印等多種版畫形式加入，版畫形式語言的更新一直跟隨時代，不斷為藝術家提供有力的技術支持，并創造出新的審美趣味和審美取向。“在這方面，安迪·霍沃爾就是很好的例子，”說到到自己的專業領域，盧治平表情生動，侃侃而談：“安迪·霍沃爾以絲網版技術制作的夢露像和毛澤東像開創了一種新的圖式，成了波普藝術的重要代表作，直接致使絲網版畫技術成了許多波普藝術家的喜好。”盧治平相信，幾百年來，長期的演化與發展使版畫儲存了豐厚的積淀，只要藝術家們覺得版畫還能夠容納和對應他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只要他們覺得借助版畫手段還能張揚和表現自己，那么有著悠久歷史的版畫就還會不斷被舊話重提，煥發新的生命力。

盧治平的堅定讓人欣慰，然而話鋒一轉，盧治平又一次語出驚人，他說：“就像我不相信版畫會‘消亡’一樣，我也不相信版畫還會‘輝煌’。”問他何出此言，盧治平淡定的解釋，中國版畫的一度輝煌原本就興起于一段非常時期，原本是“平民百姓”的版畫因沖鋒陷陣并立下赫赫戰功而被賦予了英雄角色。由于中國版畫“投槍匕首”的形象太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每當敵人的影子出現，版畫就被應召上陣。例如在“文化大革命”前期，版畫就被派去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到了“文革”后期，版畫又反過來被派去打倒曾經致力于橫掃牛鬼蛇神的四人幫反動派。久而久之，版畫令人望而生畏，它其它的許多本事與作用被視而不見了。最終，解甲歸田的時刻到來了，勢利的人們很快將中國版畫這位特殊時期的英雄冷落淡忘了。但版畫其實還可以擔當許多角色的。它可以激發藝術家與社會大眾的想象力創造力；它也可以教育學生懂得如何分辨善惡美丑；它還可以在種種場合陪伴那些向往美好生活的人們。“當然，一定要當作匕首投槍也還是可以的。”盧治平補充說。

“我對中國早期新興版畫是充滿敬意的，對其巨大的社會影響和高度的藝術成就也非常欽佩。但這段歷史是不可能被復制的。我們依然要準備面臨生死存亡的時刻，只要愿意，藝術家依然可以用版畫來表達自己的憤怒和仇恨，但若要論打擊力度，在科學技術高度發展的今天，匕首投槍已不是什么先進武器，版畫的復制功能和傳播功能不可避免地要被電腦和互聯網替代，版畫再也成不了英雄，因此也肯定就‘輝煌’不再了。”

作為一個版畫家，盧治平最后強調，其實他所謂的“不相信版畫將再現輝煌”并沒有絲毫惡意：“中國版畫應該在自己的位置上平平淡淡地延續，腳踏實地地發展。我不求轟轟烈烈，有一陣小小的熱鬧和繁榮就很好了，因為它本來就是一位‘平民百姓’。而我們這些版畫家，早已在寂寞中習慣了，甚至是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