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上期)
最難風雨故人來
寒流滾滾,風云變幻,對于石魯來說,都漸漸麻木了,習慣了。像久居山里的人,聽慣了狼嚎犬吠反倒習以為常了似的。
他照樣酗酒、罵人,照常寫照常畫,照常說自己想說的話。
他寫了“雪滾天怒日色寒”,他寫了“天秤為理,地道必公”,他仍然毫無懼色地寫著這些可能給他帶來更大災禍的題詞題句。
有一天,力群借一個難得的機會來看他了。
當時力群被貶山西,窩在一個偏僻的窯洞里,負責看管果樹的工作,這位“天外來客”的突然降臨,使石魯異常高興。太行山的朋友,一晃多年不見,兩人好像隔過了一個世紀,一旦相見,該是怎樣的激動,千言萬語,滔滔不絕,談個沒完沒了,什么煩惱、什么苦痛、什么不愉快……剎那間像是天邊的云霧,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這種環境終究很短,親熱的時候過去,兩位大藝術家到了分離的時候。
力群苦笑了一下說:“該走了,總不能讓我空手吧,給點留念怎么樣?”
石魯沒有答話,卻立即鋪紙磨墨,他略略思忖了一下,隨即揮筆疾書,真個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轉眼之間的功夫,一幅對聯寫好了。
上聯是:平生慣惹千夫氣;
下聯是:兩手勁澆萬木春。
寫成之后,兩人觀賞了許久,都是默默無語,不必再說什么,寥寥的十四個字,把畫家的一生全囊括了,兩人自然都心領神會。力群小心翼翼地將對聯卷好,默默道別,走了。
第二年冬天,力群又讓他的兩個孩子到西安探望石魯,還帶來了一點山西特產,石魯非常激動。交談片刻,起身興奮地為兩個晚輩畫了一幅潑墨山水,用大字題到:
太行山下 郝田、正泰囑 石魯
郝田、王正泰看著,對畫上的題目有些不解。
石魯笑了笑風趣地說:“當年我和你爸爸在太行山上,如今我們是在太行山下。”
他一邊說著,一邊握緊拳頭,小聲地唱了起來:“……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
郝田他們聽著那飽含激情的歌聲,望著那寓意深刻的畫面,頓時理解了石魯一鼓作氣作出這幅畫的心情。
畫面那隱約可現、重重疊疊的山峰,曾是他們父輩戰斗過的地方。如今雖然陰霾籠罩,卻無法阻擋艷陽高照。眼下雖然寒冬凜冽,但為時不遠,明媚的春光就會到來的。
當石魯把這幅畫交給他們的時候,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先不要掛這畫,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沉默了片刻,又堅定地說:“快了,天快晴了。”
漢柏秦松骨氣 周彝夏鼎精神
石魯的骨氣一向為人稱道,只是在“十年浩劫”中表現得更為突出就是了。但它的形成決非一朝一夕,四十年來的革命生涯,他于政治中、生活中、斗爭里,也不時閃露出這種耿耿正氣。
華君武同志講過一件小事:
“石魯同志是有感情的,也是有是非的。我記得‘反右’開始后,北京的一位他熟悉的同志被劃為右派,他在帥府園當時美術家協會的小樓上和我大吵了一場,為那位同志爭辯。現在看來似無足道,但想來在那個時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按實質看,這件事確不算小,若沒有相當的勇氣和膽量石魯是不敢在那種關口、那種環境與華君武爭辯的。
他襟懷坦蕩,在原則問題上寸步不讓,王汶石稱道他說:“那不妥協的精神令人神往。”
建國以后,文藝界“左”的東西越來越嚴重,在那以后的十七年里,石魯不斷地抵制從“左”的方面對藝術與政治關系的曲解。在這些問題上,他可以滔滔不絕地舉出許多事例:畫農民不能畫彎著腰,否則就不是站起來的中國人民;畫花苞必須要向上長;為農民服務,必須畫南瓜和玉米,不準畫牡丹;提倡節育,就不能畫“榴開百子”;作品的題材,一定要合乎某個政策概念;只有重大題材,正面描寫的思想性強,而側面描寫、小題材就沒有思想性;用灰調子畫油畫,就是思想不紅等等,他無不一一給予理論上的批駁。同時,對那種認為藝術可以任意描寫身邊瑣事、降低以至抹殺藝術思想性的觀點,也進行了批判。他堅決地執行黨的“雙百”方針,促使各個畫種,各種題材、體裁、形式、風格的發展。正因為他能把黨的文藝政策結合著藝術規律來理解,才敢頂住“左”、“右”兩方面的歪風。
石魯作為一個具有獨創精神的藝術家,為了發展風格多樣的社會主義藝術,為了保護有獨創性的青年畫家,他不得不時時刻刻挺身而出,與一些不恰當的觀點作斗爭。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一位年輕版畫家,創作了一幅題為《棗園春色》的作品,被加以色彩灰暗、調子陰冷等等不切實際的指責。石魯不同意這個批評,他親自出馬為那位青年版畫家辯護。在一次省委宣傳部召開的規模相當大的文藝工作座談會上,他帶去那幅作品,高高懸掛在會議廳的墻壁上,擺開陣勢,聲稱愿意同任何人辯論!這就是石魯,這就是他那種堅持正確意見的不妥協精神。
到了“文革”期間,那問題就嚴重千百倍了,殘酷的現實,哪里還允許他再擺開陣勢辯論,石魯遭到了空前未有的迫害……他沒有為強權所屈服,他公然表示:“要改變我的藝術思想,不可能!與其那樣,不如罷筆!”
那一個時期,凡是去過他的房子里的人都會看到,墻壁上掛著六個長條畫框,都是空的,沒有一張畫。這無聲的空框,就是對“四人幫”文藝禁錮政策的無聲抗議!
其實他決不是不寫不畫了,而是背地里寫畫得更多,他這時候的書畫,充滿積郁的仇恨,處處閃爍著刀光劍影。那執拗、冷峻、苦澀、刀刻般的用筆,金石如削的力量,如犀利的劍和匕首。酣暢淋漓的墨色,充分顯示了一個革命戰士、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膽識和骨氣。這“地下活動”與公開的不畫“殊途同歸”,即為了達到同一個目的,就是他的抗議!他的斗爭!
當時在蘭州有個叫鐵軍的同志一直受到迫害,石魯借去蘭州的機會,立即給他寫了一條大字—“江山如鐵”。這不單單是贊揚鐵軍的斗爭精神,其實也是石魯自己的寫照。
危難中,馮真同志去西安看他,他直點其名罵江青。馮真很擔心,直往窗外瞅,恐怕有人聽見。怪不得要判他的死刑!
一九七五年秋,“四人幫”的爪牙們以當時省委組織部的名義,限令石魯二十天內離開西安,去陜西鎮巴山區受監督勞動,實際上還是要置已經身患重病、奄奄一息的石魯于死地。石魯得到這個流放的消息,他表現得不是憂慮,而是憤怒!他把幾個兒子都叫來,一邊喝酒,一邊大罵。邊喝邊罵,整整罵了一夜。
第二天,他毫無懼色地對徐行同志說:“我給你留個東西,我死后你要能活著,給我送到中央去。”這就是《東渡重憶抄—“滿江紅”詞》。
他是那樣的熱愛生活,始終希望到下邊去。但是這一次他不去了,拼著一死的決心頂住了。
就是這樣,在任何厄運面前,他從不垂頭喪氣,而是咆哮!發作!斗爭!他才堪為一個大無畏的、真正的人!
陜西省雕塑工作室的同志們稱他為:
漢柏秦松骨氣,
周彝夏鼎精神。
石魯不朽,當受之無愧。
無數默默的護衛人
石魯在危難中,多少人明里暗里保護著他。
一九七五年,徐行同志解放了,不久即到北京去找胡耀邦。當時胡耀邦同志正在科學院。徐行找到他,他說:“你不要來,徐行。”隨手指指外邊,意思是說有人監視他。徐行簡略談了石魯的情況,耀邦同志說:“你要保護他,保護這個革命者,保衛這個戰斗性的藝術家。”
徐行焦急地說:“我沒有這個力量啊!”
胡耀邦沉默片刻,感慨地說:“你有多少就使多少吧!”
是的,十年之中,每個熱愛石魯的人都在有多少力量使多少力量地護衛著他。
一九六六年,那個“紅色恐怖”的歲月……有一天,在鐘樓底下,一群耀武揚威的“紅衛兵”戲弄著、呵斥著催逼石魯爬上幾節高梯,到鐘樓頂層貼標語,這些天真不懂事的孩子們哪,他們全沒有去想,逼著一位多病的人爬上高處的后果,他們只是想搞一場“惡作劇”,像小時候抓到螞蚱卸掉他的一條腿然后扔掉一樣,但他們忘了人不是螞蚱!
圍觀的群眾越多,“紅衛兵”越來勁,石魯卻不抱怨這些天真的孩子們,他晃了晃頭,接過漿糊桶準備爬了。
正在這節口上,畫家張義潛路過鐘樓,他看見人群圍擠,便也湊了過去。他看著這痛心而人們又感覺不到的場面,沒說一句話,立即脫掉外衣,一把奪過石魯手中的漿糊桶,說了聲:“我去貼!”登著梯子就爬,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紅衛兵”慌慌攔住了。
這里面有不少是張的學生,當發現這位“程咬金”,偏偏又不是外人時,忙亂之下,急急勸道:“張老師,這么高,你上去不合適!”
張義潛怒目圓睜反問道:“我三十多歲的人上去不合適,他五十多歲的人上去就合適嗎?”
“小戰士”們啞口無言,他們大概也感覺到這“惡作劇”搞得過火,終于作罷。
如果說“文革”開始時還有些青少年的幼稚和莽撞的話,那么到了后來就真成了名符其實的“你死我活”了。迫害狂們以石魯“攻擊毛主席”、“反對中央首長”等罪定他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曾兩次報省政法組,建議判處他死刑!千鈞一發呀!在這種大難危臨關頭,是誰為石魯免除了這場災難?不是別人,而是幾位正直無畏的醫生!
醫生開了“證明”,證明石魯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癥”。“他的言論不能受大腦支配”、“他的行動不能承擔政治責任”、“法律不能判處一個精神病患者死刑”等等。
就在醫院的辦公室里,大氣凜然的醫生們和專案組展開了當仁不讓的斗爭!
一個家伙問:“石魯是真瘋嗎?”
醫生反問:“如果不瘋,石魯敢罵江青、姚文元嗎?”
另一個頭目模樣的人陰陽怪氣地問:“你們說他瘋,有什么根據?”
醫生們不再答話,拿出了一份一份的化驗單、腦電圖、病例和診斷書。
那個頭目掃了一眼堆出來的材料:“誰敢保證這些東西不是假的?”
一個醫生冷冷地笑了:“請不要忘了,我們是醫生,醫生的天職是對病人負責,不能把一個病人說成沒病!”
開頭那家伙狂跳起來:“包庇現行,罪加一等!”
醫生說:“這些政策用不著來醫院宣傳!”
那頭目說:“只是不要把醫院當成反革命的防空洞!”
醫生正色道:“醫院就是醫院,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來我們這精神病院住一住!”
頭目悻悻地說:“我沒那個空!”
專案組一伙氣勢洶洶地走了。
這些善良的醫生們,堅持革命的人道主義,用他們僅有的全部力量,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保護了一位卓越畫家的生命!
這些值得尊敬的醫生們,冒著極大的風險,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過后他們自己卻忘了,至今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的名姓,僅這一點,就應該一千次一萬次地向他們致敬!
……
在整個十年浩劫中,無數的蕓蕓眾生,他們不怕株連,不怕嫌疑,不顧迫害,紛紛來到石魯家看望的、幫忙的、請教的、求字求畫的、“通風報信”的……絡繹不絕,從未停止。
有一位在秦嶺山區工作的素不相識的青年鐵路工人,給危難中的石魯送來了他親手在秦嶺山上挖下的一簇蘭花。石魯感激地把這簇蘭花種在自己那狹小的院落中,倍加珍愛。他在人民的心目中是秦嶺上的蘭花,人民沒有忘記自己優秀的藝術家,石魯和人民的心共同跳動,息息相通!
有一位商南縣司法局的王英成同志,他酷愛石魯書畫,但無緣相見,直到《陜西日報》登出了訃告和石魯遺像,他才發現他曾見過石魯一面,隨寫下了一篇追念文字:
一九六九年初夏,他因公出差到西安,住在北大街的“星火”旅社。時值天下大雨,驟下驟停,他只好待在旅社里看點閑書。很快,他注意到旅社后院住著一個老頭,白發焦面,走路時彎著腰,精神恍惚,看來病很重。老頭每在雨住之后,總是艱難地拿一把掃帚收拾后院的碎紙、雜物,間或還疏通一下水道。他動了惻隱之心,就向服務員打聽。一位年輕的女服務員立即警告說:“這老家伙是一個黑幫,裝得怪可憐,你可莫上他的當!”話雖這樣說,他總覺得這位老頭怪可憐的,多少有些念念不忘之感。
有一天傍晚,他從外邊回到旅社,就聽見后院有罵聲,隨即就看見幾個年輕人火氣十足,正指手劃腳地罵那個白發老頭,說他故意把墻上貼的“慶祝九大勝利召開”專欄撕破,聲稱是有意破壞,要他迅速補好,不然要嚴肅處理。老頭一句話也沒說,倔強的眼光只是呆呆地注視著墻上那被風雨刮破的、耷拉著的字紙。后來這些人走了,他才走到這位默默無言的老頭跟前,悄聲說:“你趕快把那紙糊起來,免得吃虧。”老頭聽到他的聲音,呆呆的目光從墻上轉過來,望了他一眼。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難以言狀的凄苦和感謝的神情,隨后老頭慢慢轉身找東西去了。白發老人這一瞬間的表情和印象,深深印到了他的腦海里。第二天,他就離開了“星火”旅社。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這位白發老頭。
看了《陜西日報》上的遺像,他才知道這位白發老頭就是他多年熱愛的大畫家石魯,然而,相識是在那個不敢多說、多問、人人提心吊膽過日子的動亂年代里。他懊悔地寫道:“這個機會是永遠也錯過了!”
一段小小的追念,使人過目心酸,他誠摯地道出了一個不相識者對石魯的熱愛懷念之情!
一九七七年,音樂家劉熾和西安公安局三處的一個處長同住在北京一個招待所里,那處長自稱是劉熾弟弟的朋友。他說石魯這個人精神不正常,公安局立了他的案,把他的畫掛在公安局里,上邊要審查云云。劉熾一直不作聲,看看他講得差不多了,拍案而起說:“告訴你,我是石魯的好朋友,你既然說是我弟弟的好朋友,很好。我告訴你,石魯同志的畫是中國人民、世界人民的財富,你要是少了一張,我將來到中央去告你!你們迫害石魯同志已經夠了!我不搞美術,但我尊敬石魯同志,他是我的老大哥,他在藝術上走得比我遠得多。記住,你要少一張畫我就告你,我叫劉熾……”那處長回西安對劉熾的弟弟說:“你那哥哥太厲害,第一次見面就跟我那么不客氣,他跟石魯的感情怎么那樣深呢?”
說來劉熾和石魯是隔行的朋友,從延安以來,他就從石魯的畫當中吸取了許多寶貴的東西,他總覺得石魯的畫里邊有著很高貴的旋律,所以他經常看石魯的畫,也更尊敬石魯本人。
劉熾說:“我是西安人,長安畫派出在我的老家,我感到光榮。我接觸過意大利的、日本的、法國的友人,包括斯諾夫人的來信,都談到過長安畫派,尤其是石魯同志的畫。我接到信,作為石魯同志的老戰友、好朋友,感到非常驕傲,也為我們國家有了這樣的畫家感到驕傲。”
這段話顯然是一個生動的答案,他道出了人民為什么那樣真心實意地、不顧一切地護衛著石魯,摯愛著石魯。
石魯是用他的品格、氣節、心靈、藝術,為中國和全世界唱了一支最難忘的歌。(未完待續)(責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