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學習并不會教給人悟性。找金子的人挖了很多土,但是幾乎沒有找到什么。
——赫拉克利特《殘篇》
赫拉克利特說:“大量的學習并不會教給人悟性?!蓖瑯拥?,大量的閱讀也不會帶給人悟性,有時還起到相反的效果??纯茨切┏商齑粼诖髮W里面的人文教授們,他們似乎學習了一切,但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我所謂的“知道”,在于知曉存在的本身狀態,存在向神性靠攏的最高階段——不是知識,知識永遠是外在于一個人的東西,即便它有時比功勛章還耀眼,可以用來炫耀和評定職稱,但毫無疑問它是不屬于存在本身的東西——真理未經體驗便不是真理,至少它不是你的真理。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鄙怯邢薅鹊模欢R卻是沒有盡頭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無限的知識,不是很危險的一件事么?在這里莊子向我們指出了學習的虛妄,過于追逐知識將是一件“危險”(殆)的事情。那么追逐知識的危險之處在哪兒呢?在于一個人在過分追求知識的過程中,把他自己給忘了,他忽視了生命的本體,把自身活生生的存在一腳踢開,而讓自身淪為某種意識形態或信仰的單純承載工具。這樣難道還不危險么?現代人大面積地處在危險之中,所有的知識都被處理成信息,自我則被完全地棄之荒野。
如果在古典的時代里,知識還多少有點“人性”氣味的話,那么到了現代社會,知識完全淪為了工具——科學的、技術的、職業的、應試的工具,而與生命無涉,與海德格爾所說的“在”無涉。所以現代人充滿了知識,而頭腦卻是蒼白的,生命也是蒼白的。他們學習得太過匆忙,以至于對基本的生命沒有覺知。就連孩子們的那點覺知,也在現代社會的步步緊逼下,幾乎喪失殆盡。他們(她們)從一出生,父母、老師、社會就企圖灌輸給他們各種各樣的知識。因此,童年不見了,對世界的基本感知被“排除”在了本體之外,個個呆頭呆腦,毫無靈性,大腦里裝滿了與己無關的知識,對生命的體驗從一開始就被無情地抽空。于是對大多數孩子來說,裝飾在盆景中的塑料花與在田野中開放的鮮花沒有區別,生命的體驗消失了,只剩下單純的物象。奧修曾引用過列夫?托爾斯泰的一篇很意思的寓言:有一次,有個人來到一位牧師那兒,俄國最大的牧師那兒,他說:“我認識三個圣人。他們住在島上,他們已經達成上帝了?!蹦翈熣f:“這怎么會發生呢?我是全國的主教。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知道這件事,這三個人怎么可能已經達成上帝了?我要去看看他們?!彼チ?,他到了那個島。那三個單純的人正坐在樹下做他們的祈禱。他聽了祈禱后大笑起來,說:
“你們這些笨蛋!你們從哪里學的這祈禱?在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荒唐可笑的事情,而我是全國最大的牧師,這算什么祈禱?”三個人開始嚇得抖起來了。他們說:“饒恕我們吧!我們不知道,我們從來沒學過。這個祈禱是我們自己創造的。”這個祈禱很簡單。
他們說,“我們是三個人”——基督教相信三位一體,所以他們說——“我們創造了一個祈禱:‘我們是三個人,你也是三個人——仁慈我們吧!’我們自己創造了它:我們是三個人,你也是三個人——仁慈我們吧!我們一直這么做的,但是我們不知道這是對的還是錯的。”牧師說:“這完全是錯的。我會教給你們正確的、權威的方式?!彼墙烫美锖苋唛L的祈禱。那三個人聽著,不停地發抖。牧師很高興。他回去的時候想著他做了一件有德行的事,一件真正的好事,他把三個異教徒轉變成基督徒了。“這些笨蛋!他們已經出名了。很多人為了接近他們而去,撫摸他們的腳,崇拜他們。”他回去的時候,他很高興他做成了一件事。突然間,他看見一個像風暴一樣的東西從湖面上過來了,他變得很害怕。然后他看清楚了;那三個圣人正從水面上跑著過來。他沒法相信他的眼睛。
那三個圣人到了,他們說:“請再說一遍祈禱,因為我們已經忘了!它太長了,我們都是鄉下人,沒受過教育。就一遍……”牧師跪在他們腳下說:“寬恕我吧!我犯下罪孽了。你們走你們的路吧。你們的祈禱是對的,因為它是從你們的心中來的,我的祈禱是沒有用的,因為它是我學習得來的。不要聽我的,原來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比绻覀兡軖伻ネ袪査固┑牡赖掠栒]不談,那么這將是篇很深刻的關于“知識”與“知”的寓言。牧師的祈禱之所以沒用,那是因為它是通過“學習”得來的,是些知識(knowledge),而不是“知”(knowing)。因為“知”是從內心長出來的,是永遠的與“生命”相關,與“在”相關。因此,禪宗提出了一種極端的看法:知識除非是由我們自身體悟而來,否則便沒有任何意義。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佛總是沉默的,因為佛在“悟”;而知識則可以用作談資,炫耀才華,因而世間的“才子們”總是吵吵鬧鬧的?!@大概就是老子所謂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钡乾F在學者卻熱衷于“挖土”,窮盡一生收集和整理各種各樣的知識,將自己的大腦訓練成承載信息的垃圾收容庫,然后這個世界上才會多了那么多無聊的教授、喜歡自慰式尖叫的學者。赫拉克利特說:“找金子的人挖了很多土,但是幾乎沒有找到什么?!蹦切W究、博學者們挖了很多土,圖書館就是他們的土堆,看上去多么像他們為自己堆起的墳塋。——他們埋葬了自己,還不自知,并對自己的學生無恥地宣稱:你們看,我挖出的土就是金子。他們擺出了權威的架勢,迫使信任他們的學生閉上眼睛,在想象里將他們導師的土變成金子。現在有多少這樣無聊的學府與流派,什么PKU的講經學派,什么ZSU的古典學派,如果他們僅僅是挖土倒也罷了,還無恥地捧著土向世人宣稱:“我手里拿的是金子?!币灾劣谒麄冏约憾计垓_了自己,甚至連土與黃金都分不清楚。尼采有一句名言說:“知識的力量不在于真實的程度,而在于知識的古老,被人接受的程度,以及它作為生存條件的特性。”看來,教授們很懂得知識的力量,怪不得會培養出那么多愚蠢的學生,就是為了讓他們接受自己的事業,繼續挖土,好讓千秋萬代“金”、“土”不分。傳說,有一天,亞里士多德正在海邊沙灘上走路。他看到有個人正在用勺子從海里舀水,然后把水倒在岸邊他挖的一個小洞里。
亞里士多德正在為他自己的問題著急呢。他沒有在意——一次,兩次,他走近了那個人,但那個人那么專注,以至于亞里士多德也好奇了:“他在做什么?”他沒法控制自己,而那個人絕對地專注。他走到海邊,舀滿一勺水,帶著水過來,把它倒到洞里去,再去海邊……最后,亞里士多德說:“等一下,我不想打擾你,但你在做什么?你搞得我莫明其妙?!蹦莻€人說:“我要用整個大海來填滿這個洞。”亞里士多德,即使是亞里士多德,也大笑起來。他說:“你真笨!這是不可能的!你簡直是瘋了。你在浪費你的生命!只要看看海有這么大,你的洞這么小——而且就用一把勺子,你想把大海都舀到這個洞里去?你簡直是發瘋了!回家休息去吧?!蹦莻€人笑得比亞里士多德還響,他說:“是的,我會走的,因為我的工作做完了。”亞里士多德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他說:“你做的也一樣——甚至更傻??纯茨愕念^,它比我的洞還小。再看看神性、存在,它比這海洋還大。再看看你的思考——它們比我的勺子更大嗎?”這人走了,大笑著走了。在奧修看來,即便是西方理性的奠基人亞里士多德也是挖土人之一,因為他是邏輯的、知識的;而嘲笑他的人則是存在的、神性的。這個嘲笑亞里士多德的人也一定會嘲笑我們的時代,愚蠢而又膚淺的時代:技術飛速發達——技術的發達是欲望的發達,因而是肉體的發達;圖書館越來越大,各種各樣的知識鋪天蓋地,而作為“存在”的人卻消失了——生命的整體感與深度在現代人身上已找不到絲毫影蹤。希伯來有一句諺語:“我是自己存在的存在?!?br/> 真正的知識也應該是關于自己存在的存在:生命是“在場”的,而不是被各種知識抽離。這句諺語的高明之處在于它在隱約地表明,關于自我的真理就是上帝。只有生命真正地參與到世界,世界才有可能向一個人的自我顯現神秘、揭示真理。自我與世界融合的過程也就是真理逐步顯示的過程。如果只是一味迷信“知識”,而忽略人性與覺知,那么自我與世界只會越來越遠?!谑?,現代人離回家的路也越來越遠,以至于步入曠野,在迷茫與困頓中不知所措。
選自《延河》2012年第5期
原刊責編: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