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神秘主義
這是中國思想的最初場景:非常道。這一觀念和思想陳述一開始就設立了言與義、言與道之間的分離,將道、義設立在一個超驗的向度上。顯然,“道”是作為言的異質性而出現的。這是中國思想開端時所確認的原初斷裂,它迷人、神秘、深邃。義、道,被設定為認知行為的對象時,同時又被確認為超越于認知能力的,超驗于語言的。這是一種否定性的確認,對不可認知性的認知。這是認知行為的極限與根源,也是啟示的閃爍與最初的可理解性的閃光。“非常道”的洞察確認了語言與認知的異質性,思想與自身的異質性,這意味著人自身中的難以同化的異質性與不可消減為熟悉的陌生性。這一辨識從而為認知、知識和語言測定了一種限度,防止了任何一種話語形式或話語權威僭越這條邊界,防止著認識、知識、話語與“道”的最終混淆。防止了話語活動的簡化以及“說”與“所說”的膚淺的虛假統一。在最清醒的意義上保持著言與道二者之間既具有社會倫理意義又具有形而上學意義的基本差異。這種差異、距離與區分成為認知或精神生活的一條規則,這是認知原則的發現與確立。同時也確立了“義”和“道”的不在場,虛位的存在屬性,僅僅作為符號與蹤跡的存在樣態。揭示出不在場之物作為符號滲透到當下的語言活動與精神生活之中的秘密。語言與其說是顯現、再現,不如說是關于最本源的“缺失”“缺位”現象的顯現。這是一種“否定性”的本體論想象,一種本源缺失的幻想。與其說“義”“道”或后世所說的真理是認知與語言表達的對象,毋寧說是認知與語言的一種永久性的誘惑。它是認知和話語的一條地平線,而不是認知活動已經抵達、語言已經開拓疆域內的任何一種事物。然而“義”“道”與“言”之間的距離并非只是一種消極的定義,不可言傳的“義”和“道”成為“言說”的動機與欲望,引誘著言語活動,成為語言及認知活動自我超越的基礎。那依然外在于語言的“義”與“道”在成為語言難以滿足的表達欲望的時候,已經轉化為語言之內的要素,使認知與欲望融為一體。“道”只是作為語言的欲望而成為語言的內在性,作為欲望的對象“道”則依然保持著其超驗性。因此這一原初斷裂成為一種純粹的活力。詩歌是實踐這一意義誘惑的語言活動的展現。語言在自身不可企及的欲望中實現自我超越,成為意義創制與虛構的奠基者。
當一種傳統固執地將詩歌囚禁于一個被欣賞的位置時,事實上已經成為放逐“無限性”的一種平庸的心理策略,通過束之高閣的方式將語言活動與無限性的涌流隔離起來,以極其平庸的見識僭越了“道”或“義”的非在場,以可以言說的固定概念滿足了“非常道”的涌現,人們也借此實現了對意識自由的囚禁。它阻斷了“言”與“道”之間的誘惑關系,使斷裂所產生的本源枯竭。在現代社會,越來越專業化學科化的語用學顯示著本源的終結。“道”或者說這個話語行為的本源似乎已成為一種古老修辭行為的遺物。因此,詩不是語言的一種特殊用法,而是語言自身實現自我超越的途徑,是最初的表達可能性的持續與熄滅的啟迪之光的閃爍。詩是“道”的自我顯現與自我否定的辯證法。相對于言語活動,“道”起到了干預作用,環繞與斷裂,啟示與閃爍,它否定著語言所說的和已說的,否定著語言的固化形態,使之消散和短暫地凝聚。迫使其沉默,又誘惑著言說的欲望?!暗馈痹谄渲辛粝铝僳欅E。
這是一種沒有神的神學,一種沒有形而上之物的語言的形而上學,一種沒有神秘之物的神秘主義,一種沒有超驗之物的超驗論的意義觀,一種語言中所缺失的第一個詞匯,一種不在場的然而又發揮著認知和倫理功能的關于蹤跡與符號的現代思想。詩歌或詩學,怎能不是這一切的綜合與無盡的回響呢?怎么能不是這一缺失的本源幻想的永恒輪回呢?語言:你怎么能不是我生命的最終守護神呢?
愛之頌歌
愛是重新把一個人生命的脆弱性還給這個人,是一個人重新擁有自身的那些致命的缺陷,是一個人重新發現自身所擁有的一切缺點的回歸。愛是一個人重新發現自身的非完整性、依賴性與敏感的神經質性格。愛是一個人在所謂的成熟與獨立的生活進程中逐漸獲得的自主性與孤獨意識的突然放棄,他將再次變得需要深深地依賴于他人,需要他人的撫慰,就像需要和依賴空氣、水與睡眠。愛就是向他人徹底顯示自身的全部弱點以贏得他人的憐憫、呵護、注視與承諾。愛過度敏感地體驗一切沉默與言語的言外之意,常常過度闡釋對方的言行,愛是一個尋求符號與蹤跡的幸?;蛲纯嘁饬x的人,一個在信仰與懷疑之間不停止索引與考據的人。整個世界都處在顫栗中。愛是重新體悟時間意義的人,知道等待與期待的人,時間在每分每秒重新變成享樂或受苦的人。愛是把一切變成享受也能夠把一切變成無盡的受苦。愛是過于奢華的索求者,又把自己變成一個償還無盡債務的人。愛是將奴隸的美德統一在一個無限接近于罪人與圣者的肉身上,然而依然甘愿是一個不自由的人,一個不能自主的人,一個離開他人就痛不欲生的孩子。愛意識到并樂于承認自身只是半個人。愛是心理上向不成熟狀態的成功退化。愛,愛著自己的全部缺點,愛著自己的憂傷,愛著自己的不自由,又時常是一個專橫暴戾的小君主。
愛是人與人之間密切的相關性,愛人之間的關系是人類社會最隱秘而未知的一種敏感性的組織類型:兩個人的小社會。這個細胞一半僅僅屬于內心活動,一半屬于社會,一種脫離社會的小社會。兩個人的小社會是一種最小的人類烏托邦,最隱秘的宗教性的小結構組織。是一種表面極其簡約而向內發展扎根的復雜的微觀組織。人與人的相關性之間有著防護罩式的冷漠作為間隔,人們并不把自身的脆弱的一面作為彼此聯系的界面,而是將自身最理性、光滑狡詐的一面作為彼此相關性的界面,以便在人們之間相互聯系著的時候彼此獨立,而不致血肉相連。愛是人與人之間以最柔弱的一面的相關性,肌膚之親是這種相關性的一個隱喻。他們之間相互需要的程度使每個人僅僅成為半個人,此刻能夠生成親密感也能出現撕裂感,此刻是他們最親密的烏托邦時刻也是最易受到傷害的身心統一被破壞的時刻。這是人類社會中失敗最多嘗試最頻繁的密切關系的實踐。愛的傷害才促使人從這種敏感而脆弱的親密關系中脫身,尋求自我的恢復與自由的原則。難道后者不是另一種脆弱性的表現嗎?它只是把個體的脆弱性防護起來,以自我滿足感掩蓋其真實的親密關系的缺失。自由似乎不是歡樂的主題,而是一支憂傷的插曲。
這是一支刺耳的頌歌。它所記錄的不是深思熟慮的思想,只是類似于思想的某種激動狀態,是沒有概念的思想經過或僅僅是擦肩而過時一陣風一樣的卷動。但這些記錄卻沒有能夠對它進行擬態的摹寫已采用了它本身所沒有的固化概念。
選自《青年文學》2012年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