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版圖上,九寨溝和香格里拉是兩處最讓我傾心的絕塵凈域,上天將它們全都交給藏族,只能說上天有眼。
肅立無語的巨杉給普達措神性,海子里漂游的白云給普達措靈性,不見牧人的牧場給普達措人性。
凡是眼中所見,是萬古不朽的珍藏,是宇宙才能拿得出的絕世佳作。
蕩漾的氣息,逼人的神韻,欣賞普達措不能光用視覺,而要調動所有的器官感受它的全部。它使站在它面前的每一個人生機洋溢,魂魄中注滿帶電的負離子。
普達措攪翻了我對于美的觀念,原來,只有靈動的美才夠得上說美,美是活體,與生命同義。這樣的景色,一落到紙上便徒剩形骸,來之前,我對普達措的印象便受到照片的蒙蔽,直至置身其中,才發覺普達措的風景是會說話的風景,我聽到了它的一聲問候——你好!
進入普達措,是從凡塵走向圣域。
三月初春,是普達措素面迎人的季節,讓人領悟一位十五歲少女的清純、聰慧,以及隱伏的生命的躁動。兩三個月以后就不會這樣,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競相斗艷,染紅了天上漾動的云彩,少女已然長成熱情奔放的舞者,晃動著朝陽般的面孔迎迓來客。再過幾個月,層層疊疊的杉樹葉子黃了,間雜著紅透了的楓葉,草甸子呈現金碧交錯的輝煌,普達措全身散發出成熟的氣息,誰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了。她豐富得讓人沉迷,嬌矜得使人不敢觸碰,偌大的天地已經容不下她的美麗,此時的普達措已是一位嫁婦。
你喜歡哪一種普達措?
普達措的植被中最讓人驚訝的是漫山遍野的冷杉、云杉,在三四千米海拔上聳入云端,如果沒有絲綢樣的松蘿纏繞枝葉,這些頂天立地的偉男子恐將血脈賁張,走出山去。豪獷的儀仗守護著此間的山山水水,守護著高山松、高山櫟、樺樹和山楊,乃至爬蟲走獸。
地處高寒,杉樹生長極其緩慢,一乍長的年輪就是四百年。它們少說都有三四千歲了,那是甲骨文的時代,青銅器的時代。每棵巨樹親眼目睹華夏大地全部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年輪里隱藏著多少對于時空的感慨?
是何方神明,幾千年間竟然未被采伐?
若干年前,邛崍山下,開著各色各樣花朵的山泉旁,數人合圍的古樹只剩下上千個樹樁,大樹不甘心死亡,從根旁竄出幾枝細嫩的綠枝,訴說發生過的劫難。我恍惚站在圓明園的斷石殘礎中,同樣是物質的毀滅,文明的毀滅,也是人類自身精神的毀滅,不同者,這是人類向大自然發動的一場沒有抵抗和毫無公平可言的戰爭。人類以對大自然的屠殺用作對自身欲望的祭獻。我無法在樹樁間支撐更久,轉身離開,像從我參與的罪惡中抽身逃走。
逃開一座大自然的廢墟,能逃得開另一座嗎?
我力圖在普達措的原始森林里尋找斧子或者油鋸留下的痕跡,我尋找到自然倒下的樹木,死了依然矗立的樹木,還有一些即將化作泥土的朽木,但我找不到一個樹樁。我詫異到妒忌,藏族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民族?
環保車在原始叢林中穿行。考古者從地下挖出幾千年前的遺存,哪怕是碎罐爛瓦,都能為考據出一段歷史一種文化而欣喜若狂,在香格里拉高原上,這些聳立著的活的歷史向現代人訴說著一種怎樣的文明呢?
香格里拉為何如此不同?
我依稀感到一種存在:神。
車子在屬都湖邊停下,沿湖有木棧道,其中一段延伸到湖里,那是游人瘋狂消耗數碼相機內存的所在。云朵在湛藍的天上飄動,是輕盈的、遲緩的,遮住日光或者移開的時刻,湖上陰晴不定,呈現出妙不可言的靜謐,湖周圍的山影林木也便透析出強烈的變化中的層次感。似乎光學原理好不容易逮住這么一處好所在,盡情地施展身手,不讓人迷倒在它的幻術中決不罷休。
地上極干凈,不見一丁點兒雜物,哪怕洗手間也是如此。洗手間的馬桶備有一次性墊紙,是五星級的設施。許多人吃著零食,喝著各種瓶裝水,自覺地將廢棄物放到垃圾箱內,而且小心翼翼,生怕遺落。普達措讓人不得不尊敬她,收斂自己的粗魯放肆,不是紳士也做成了紳士,證明著“尊重自然即是尊重人自身”的道理。
從高原之下四面八方來的人群,被普達措的神性啟悟,而他們自己渾然不覺。
冰山雪水總要找一個好去處,相約來到保護區的核心部位,中甸崇山峻嶺中的碧塔海。
環保車在這里將游人扔下,轉到湖的另一邊等候,因為藏人絕不同意在湖邊開辟汽車道,否則,他們敬畏的神靈將會降臨災難。凡是驚動神的事,藏人沒有底線,只有上線,概無通融余地。后來,他們勉強同意沿湖修筑人行棧道,也是出于對游客踐踏沿途草木的擔憂。這樣,去海拔四千多米的碧塔海,必得勞苦筋骨,步行數公里,忍受稀薄缺氧的空氣。
藏族守護自然的忠誠令我吃驚。我想,在他們的文化中,肯定沒有“愚公移山”“精衛填海”之類的寓言,也不會編出“哪吒鬧海”“劈山救母”的神話傳說。在過去的那些年里,內地省份肆無忌憚地圍湖填海,開山取石,戕害生態,原來可以從民族文化心理方面找到更為深刻的原因。
碧塔海被原始森林環繞,也將原始森林倒映,它懷里便有了兩座森林。山與水暗中較勁,比拼韻味,有一種閑逸悠遠的動感。真是奇怪,無論起多大的風,湖面始終安寧,閃耀比高原天空還要透徹的湛藍。湖中有島,小島無名,長滿杉樹。島上曲徑通幽,星星點點的花朵在灌木叢中交頭接耳,說著色彩斑斕的話,與空中鳥語應和。一路煙樹朦朧,云氣繞身,品味蘇東坡“其身與竹化”的體驗,領略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境界,我連連問自己究竟到了哪里?
眼中所見,令我感到文字的無奈,只好請出蘇東坡、辛棄疾幫忙。
香格里拉的風景,總是讓人覺著既陌生又熟悉,既原始又現代,既是天上又是人間,難以解說清楚。我生出到過此地的奇怪感覺,那是我夢中追尋過的幻象吧?漢族愿意將島嶼稱為仙居之地、人間樂土,詹姆斯?希爾頓的香格里拉理想國在西方引起超乎想象的轟動,泄露出人類精神共有的苦難。不管是什么樣經歷的人,面對香格里拉,他會回答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香格里拉只需見上一面,日后眼前便都是她的身影。
普達措有許多珍禽異獸,遠不及碧塔海中一種小魚稀罕,靜觀十米以下的水底,魚成群結隊嬉戲,連魚身上的花紋都看得清楚。據說此魚肉質細嫩,味道鮮美,為魚中上品,但藏人是不吃的。“碧塔重唇魚”是250萬年前第四紀冰川時期遺留下來的物種活體,不是神也是神了罷。這位神向所有的訪客權威地證實:你看到的山山水水保持著250萬年前的原樣。
自進入工業時代以來,地球上已經消失了無數不該消失的東西,最后人類自身的消失也不再是虛言。香格里拉居然維護著原有的一切,似乎不可思議,但它做到了。破讀香格里拉的密碼,對正在走向自毀的人類具有怎樣的意義?
普達措是藏人心目中觀世音菩薩的居住之所,但普達措的魅惑是將人的精神與自然拉得很近很近,直至融入自然,以至感覺不到神的存在,此種感受其實已經很接近神了。全程4.2公里的棧道讓大多數游人走得力不從心,不斷有人停下來吸氧。快到終點時,湖邊出現一片牧場,牦牛雕像般佇立在那兒,閃耀著細碎陽光的溪流,在牦牛和高山寒柳間肆意地流淌。
兩片牧場相接之處,有一方來自地下的清泉,一個四五歲的藏族小男孩在泉邊戲水。我蹲下洗手的時候,問小男孩:這泉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仰起原本低著的頭,說:神泉!
這棵樹呢?
神樹!
湖那邊飛著一只烏鴉,我再問:那只鳥呢?
神鳥!
那么,湖呢?
神湖!
從小男孩喉嚨里發出的嬌嫩聲音中,我斷定敬畏自然的理念已經進入這個民族的基因。小男孩分明在向我解說自然即神,神即自然的文化。而自然法則和宇宙規律難道不是萬神之神嗎?
神圣的自然誰都想要,盡管人有時走得離神很遠。
一草一木在透露遠古的信息,講述著人與神的故事,是香格里拉之所以是香格里拉的原因。在中國的版圖上,九寨溝和香格里拉是兩處最讓我傾心的絕塵凈域,上天將它們全都交給藏族,只能說上天有眼。
選自《雨花》2012年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