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有句古話,叫“窮且彌堅,不墜青云之志”。這句話,一般人可能只把它做為一句勵志名言,但晚清學者葉昌熾,卻用他坎坷的人生、輝煌的學術成就、豐碩的金石研究成果,為這句話作了恰如其分的注釋。
命運多舛
葉昌熾的命運不能不讓人感嘆欷歔。道光二十九年(1849),他出生于江蘇長洲縣(今蘇州市)葛百戶巷的一戶普通人家。貧寒的家境,使他終生都在為生計奔忙,先后從事編《蘇州府志》、開館授徒、為人校勘、編攥書目等項工作,33歲中舉之后,即遭父喪,為籌集喪葬費用,他不得不將藏書《玉海》、《杜詩鏡銼》等十余部出售。三十八歲時,葉昌熾為給亡母治喪,又高筑債臺。為了去廣州求得發展,他又是借錢,又是賣書,才湊齊了遠行的盤纏。他在1901年日記中寫道:“仆四十后有三大恨:功名之偃蹇不與焉;一子殤,一弟駭;一親串中除康吉外無識字之人。”然而,不幸的事故尚未結束。此后多年會試不中,生活極度艱難。葉氏為家計替人抄書過目,或者忙于課徒,以至于沒有功夫教授自家子弟。62歲時日記中有:“三子一女先化去,此尤人生之至戚,荼毒之極哀。”子女在二十幾年間先后離他而去,特別是能承父業的長子恭彝病逝,使葉氏所受打擊尤大,日記中曾多次慨嘆后繼無人。也就在這年四月,相依為命的老妻也先他而去,加之同胞弟妹先后亡故,過繼的孫兒也不幸夭折,葉氏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因此以“碩果堂”、“惸居士”為號。54歲,始被派到遙遠的甘肅做學政,短短四年后,即因清廷裁撤學政而告病還鄉。1911年,63歲的葉昌熾與人合股買下孫異茂紗緞莊,想借此在經濟上翻身,但半年時間,紗緞莊就虧損了三千元,股本已耗過半。
成果豐碩
葉昌熾字號、室名達30多個,如藏書處曰“碩果堂”,藏碑處曰“奇觚庼”,藏梵夾處曰“五百經幢館”,著書處曰“辛臼簃”,燕居處曰“緣督廬”,迎賓處曰“仁頻館”。但諸多的館廬,實僅一處。他自嘲道:“過屠門而大嚼,皋廡賃舂,實無一椽。”
然而,葉昌熾在學術上的成就卻讓人驚嘆。他編撰的《藏書紀事詩》,起于五代末期,迄于清代末期,計收集有關人物739人。是一部記載歷史上藏書家事跡的專著。時代所引用資料大量采錄自正史、筆記、方志以及官私目錄、古今文集等文獻,并將記述一人或相關數人的有關資料各用一首葉氏自作的七言絕句統綴起來,間附葉氏案語,被譽為“藏家之詩史,書林之掌故”。
時昌熾勤于筆耕,自22歲開始記日記,一直到去世前7天,一筆不茍,幾無一日中輟,共150余萬言。《緣督廬日記》所記內容約可隱括十類:書院試題、藏書掌故、版本鑒別、金石考訂、典籍校讎、官場軼事、變亂見聞(戊戌變法、庚子之變、辛亥革命)、邸抄實錄、讀書札記、輿地紀行。內容翔實,考訂嚴密,而且均為第一手資料。與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翁同龢《翁同龢日記》、王闿運《湘綺樓日記》并稱晚清四大日記。葉昌熾還著有《奇瓤扇詩文集》、《寒山寺志》、《辛臼稱詩說》、《邠州石室錄》、《語石》等。
葉昌熾雖然家境貧寒,但窮有窮的玩法,與富商高官多藏宋元名槧不同,他注重鄉邦文獻的收集,在約一千部的藏書中,蘇州先哲遺書就占了三百五十部。其中半數以上是明代文集,真正的古籍只有購自楊守敬的北宋本《廣韻》,南宋本《竹友集》等少數幾種。對于難得罕見之書,他便“奮筆疾抄”,有時一天抄過五千多字。六十五歲那年,他還以半年時間抄成四百多頁的《洽園詩稿》三十卷。葉昌熾以他淵博的學識,贏得了當時著名藏書家的信任,如書鈔閣蔣氏、滂喜齋潘長、鐵琴銅劍樓瞿氏、嘉業堂劉氏等,均曾先后延請昌熾為他們校勘。
葉昌熾收藏方面的成就,是他的金石碑帖收藏。葉氏早年即開始專注于碑拓,經數十年累積,至暮年已積攢至八千余通,其中僅經幢即達五百余種,故命其藏處為“五百經幢館”。1885年,37歲的葉昌熾第三次進京趕考期間,先接到他第三子恭提亡故的消息,后又接到其弟葉昌言因病而隕的噩耗。他雖然悲傷至極,但仍不忘去琉璃廠搜購書籍和經幢拓本,連他自己都感嘆道:“時事如此,家計如此,猶樂此不疲,豈非癡乎!”憑借宏富的碑帖收藏,他著成在金石學研究上占據重要地位的《語石》。該書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對大量的碑刻作詳盡的講述,既可視為自宋迄清千馀年來,代表了傳統金石學的最高水平的殿軍之作,也可看作為日后的中國石刻學奠定了學理基礎的開山之作,至今仍是我國碑刻研究的基本的讀物。
晚年亮色
人是感情動物,生命旅程中,總離不開親情、友情相伴,事業上再紅火,要是孤家寡人一個,總免不了沉溺在凄凄清清的氛圍中。天公開眼,總算讓葉昌熾在生命的最后五年中,與大藏書家劉承干相識,倆人志同道合,為他的晚景涂抹了一層亮色。
1913年5月的一天,葉昌熾參加了由繆荃孫組織的一次宴會。宴會是為紀念著名藏書家黃丕烈誕辰150周年而舉辦的,參加的有葉昌熾、劉承干、張元濟、張石銘等人,都是當時全國最有名的藏書家、鑒賞家。葉昌熾與劉承干相見恨晚,在此后的五年中,劉承干為葉昌熾帶來了親人般的關懷和照顧,葉昌熾也為劉承干的藏書、刻書、鑒定竭盡全力,成就了一段收藏史上的佳話。
劉承干對葉昌熾的關懷,可謂無微不至。葉昌熾每到上海,劉承干必備馬車高接遠送,還要奉送火車票,逢年過節,總要送上不菲的禮物,葉昌熾病重老家期間,劉承干多次致函或派人慰問,并送去貴重補品,使老人感受到了溫馨的親情。自己每刻錢一書,必送葉昌熾一部,有時候,連收得的古籍復本也送給葉昌熾,使他“喜不自勝,敬拜愛到藏之”。
葉昌熾參與并指導了劉承干的幾次大規模收書活動。1916年,盧氏抱經樓藏書被書賈捆載至上海,他們開始開價18萬元,但無人問津,最后不得不降價到六七萬元,葉昌熾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審閱抱經樓書目九冊,鑒別樣本200余冊,使嘉業堂收得了殿本《古今圖書集成》、宋元刻本的《春秋經傳集解》、《歐陽文忠公集》等一批珍貴圖書。同年,劉承干收購繆荃孫藝風堂藏書精品,共有宋本十四種,鈔本四種,也經葉昌熾過眼。1917年,影山草堂部分藏書散出,葉昌熾為劉承干“遍觀影山草堂出售群籍,皆本朝初印精本,案頭瀏覽之書,此等書出,莫氏之書真盡出矣”。
劉承干的刻書活動,也得到了葉昌熾的指導。他向劉承干推薦刻印《漢武梁祠畫像考》,將自己珍藏多年的《邠州石室錄》手稿交劉承干刻印。對劉承干擬印的古籍,版本不佳的,他及時提出意見,使得劉刻印的書籍更完美。當有書商們魚目混珠欲出售贗品給劉承干時,他及時審定,如一位揚州書商持《新編排印增廣事類氏族大全》到劉家求售,堅持說是宋代刻本,葉昌熾早就對此書作過鑒定,當場拆穿了書商的把戲。某書商欲售《皮子文藪》,故意抽去序跋,并將紙張染色作舊,把明刊本說成宋槧,這樣的作假手法哪里能瞞得過葉昌熾?可以說,沒有葉昌熾,劉承干不知要多當多少回冤大頭。
葉昌熾生前為生計所迫,已將所藏碑版八百通廉值售于劉世珩聚學軒,五百經幢館藏書1000余種,3萬多卷,盡歸劉承干。他曾在日記中寫道:“物得所歸,亦不必求善價”,“鄙人此舉三十年精力所聚,棄如敝屣,不過忍痛一割,為療貧計”。聚學軒書散出后,其碑拓輾轉為潘景鄭先生收得,建國后全部捐贈上海圖書館。葉昌熾的日記手稿四十三冊,遺命舊幕汪壽金(星臺)謹藏。汪氏去世后,其妻貧困難守,逐以三百金將此稿歸于潘承厚(博山)、播承弼(景鄭)昆仲。后王季烈刪鈔原稿約十分之四,題曰《緣督廬日記鈔》,于1933年由上海恒隱廬印行。手稿本則于1947年由潘景鄭先生捐給蘇州圖書館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