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慧:不是曲高和寡,而是雅俗共賞

“這些年你們吃洋飯、過洋節，看西方大片，崇尚西方文化，對泱泱大國幾千年的文化從陌生到排斥，你們有沒有想過，中國現在突飛猛進的發展，背后也有幾千年文化的支撐？為什么你們聽于丹、易中天那么瘋狂？因為你們還是黃皮膚、吃米飯的中國人。他們說仁義、講三國，我們京劇講的也是這些啊?！?/p>

——朱世慧

戲散場了，觀眾久久不愿離開。朱世慧也守在臺下，回味《建安軼事》落幕后的精彩。這部戲摘得第六屆中國京劇藝術節一等獎的頭名，湖北歷史上的第一次?？赐辍督ò草W事》，何祚歡走到朱世慧身邊，“伙計，值得??！”

一句“值得”讓他思緒萬千，做院長后舍棄的值得，為藝術追求犧牲的值得。朱世慧品嘗到人生的另一種成就感：過往，他用詼諧幽默的表演變丑角為主角，讓海內外戲迷記住了“徐九經”、“膏藥章”；而現在，撇開“角兒”的身份，看到演員成長、院團成長，“我在合適的地方出過一把力。”這種成就感甚至讓他激動落淚。

愛京劇，想報恩

6年前，領導找朱世慧談話，希望他挑起湖北省京劇院的擔子，但他心里并不愿意。

在娛樂圈，朱世慧級別的演員叫“大腕”，在京劇圈叫“大角兒”。作為演員，數十年積累，技藝和聲名都在壯年迎來收獲。電視劇、電影、演出各種邀約不斷。不做院長時，朱世慧是滿天飛，“昨天剛從天河機場啟程，今天中午又到天河機場出發。機場的工作人員都奇怪‘你到底走沒走？’”眼前利實實在在，朱世慧卻放開了手。

走馬上任當院長，原因就兩：“一是我太愛京劇了，二是人總要有點報恩思想。不能只想到現在我成名了，要想想我怎么成名的？”湖北的土壤培養了他，也成就了他?！艾F在，應該用我的資源回報湖北和京劇。”

除了演出和會務，其他時間他幾乎都在劇團。但凡院里有演出，臺下總坐著一位默默專注的觀眾——朱世慧?！拔冶仨氉谀莾海瑢γ總€演員的水準心中有數，他到什么地步了？以后我能用什么力推他一把？”

第六屆中國京劇藝術節讓國內名角大家對武漢刮目相看，不僅因為本地劇團的水準，更因為觀眾的踴躍和專業超乎想象。朱世慧參與了6屆京劇節，從未見過半個月時間30出京劇日夜同時演，卻有不少場次一票難求。武漢歷來是京劇重鎮。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與北京、上海并稱“三鼎甲”，當時，大角兒獲得承認的標準之一就是到武漢闖過戲碼頭，得到武漢觀眾的認可。2005年，湖北省京劇院入選國家重點京劇院團，重回第一方陣——“京、津、滬、漢”。

20年不愁沒有人才

“大團夢”縈繞朱世慧心頭已久，院長的位置允許他放開拳腳干。他勾勒的大團藍圖應該是行當齊全、人才濟濟、硬件完備，“從刀槍靶子，到練功棚、舞臺都齊整，連音響、燈光也是一流?！?/p>

之前，劇團經費緊張，沿用已使用40年的盔頭，朱世慧看不下去，他要“全新的、五彩繽紛的、按流派備好”。例如，同樣是趙云的白靠（武將穿的鎧甲），就有楊派、張派之分。京劇極其講究，觀眾坐進劇院就是為藝術的享受，“如果臺上破破爛爛，怎么欣賞藝術，連起碼的審美都達不到?！敝焓阑塾兴膱猿郑髨F必須顯出細致。這份講究讓他不得不動用個人資源四處化緣。

天津京劇院到武漢交流，被湖北省京劇院豐富的道具嚇了一跳。每次全國巡演，后臺的服裝、道具、盔頭無不讓同行艷羨。用什么料、繡什么花都是朱世慧拍板，8個兵士的服裝，紅、綠、白等各色怎么搭配也是他定?！对钜摇防镔I的盔頭不合意，他讓道具連夜趕制。

全國360個戲曲曲目中，京劇是當之無愧的百花之王牡丹，它講究“四梁四柱（各行當的骨干演員）”，角兒是京劇的靈魂。人才“四梯隊”是朱世慧的得意布局。第一代以朱世慧為代表，今年10月他和尚長榮合作了《法門寺》；第二代有王小嬋、江峰、李蘭萍、尹章旭、易艷等的中間骨干；第三代最可喜，有萬曉慧、談元、王鳴、呂蒙、袁婷等；第四代是省京劇院和省藝校合作定向培養的京劇班?！?0年內，湖北省京劇院不缺人才”。

6年，朱世慧請了70位老師，劉長瑜、葉少蘭都在其中，連梅蘭芳先生的琴師姜鳳山也請來了，清一色京劇界泰斗。“老師要請來，哪怕坐在輪椅上，也要推來指導?！本﹦]法上大堂課，都是“一對一”的細磨?！耙粋€轉身，勁頭該放哪兒？脖子上？腰上頭？”一邊說，朱世慧在座椅上一邊演示，不同轉身眉眼、肩手散發的勁頭和力度。通常兩個月帶一名學生，隔3個月，老師再來帶另一位學生。如此積累，竟教了90出傳統曲目。

他堅決反對看碟子學戲。京劇的講究就在這兒，一個動作包含18到20個要素，是個人經驗揣摩、反復實踐的習得?！兑话邸?、《徐九經升官記》、《藥王廟傳奇》、《膏藥章》、《法門眾生相》和《曾侯乙》，朱世慧出演了多部新編劇目，但演新劇讓他悟出一個道理：傳統是根?！半m然我的傳統基礎不厚實，但新劇里表演的魂都來自傳統劇目。老師教授的東西進入‘化’的境界，招手動足全部是京劇的?！?/p>

為了培養角兒，上任前5年，他沒有排演一出新創作劇目，就是希望演員由傳統戲打基礎?！袄^承發展”是他牢記的四字箴言，“演員必須老老實實地繼承”。他常對院里講“跟著名角名師學是雙贏”，現在學到扎實的東西，在臺上才能表現各流派的真玩意，“等你們到我這個年紀，就能交給下一代真東西?！?/p>

在他上任之初，湖北省京劇院常演的傳統劇目只有二三十出，幾乎談不上流派。而現在，常演的傳統劇目有140出，13個流派——張派青衣萬曉慧嶄露頭角?！熬?、滬之外，一般京劇團根本拿不出這么多傳統劇目?！绷硪恢刳A是對觀眾，給予他們文化享受的權益。武漢票友十分專業，藝術鑒賞水平和演唱功力都能排在全國前列。雖然本地只有兩個專業京劇院團，但民間卻有100多家票房（戲迷票友組織活動）。

把觀眾當演員培養

“麻雀雖小，肝膽俱全”，管理劇團不僅是抓人才、創劇目，還必須考慮培養觀眾。第一次嘗試把京劇送進校園，朱世慧碰了軟釘子。大學對京劇演出不熱心，甚至有些排斥，“學生都是年輕觀眾，可能不喜歡京劇?！敝焓阑鄄凰煽冢霸囋嚢?。”對方接著問包場價格，他回答：“你們定?！眱刃脑缫炎龊锰澅疽惨蛻蜻M大學的準備。

最初京劇進校園，每場演出朱世慧必定到場。開始前，他會走上臺講15分鐘。大學生看到他，反應非常熱烈，人群時常爆發尖叫。他安靜站在臺上，開口便讓氣氛從歡騰轉向思考。“這些年你們吃洋飯、過洋節，看西方大片，崇尚西方文化，對泱泱大國幾千年的文化從陌生到排斥，你們有沒有想過，中國現在突飛猛進的發展，背后也有幾千年文化的支撐？為什么你們聽于丹、易中天那么瘋狂？因為你們還是黃皮膚、吃米飯的中國人。他們說仁義、講三國，我們京劇講的也是這些啊?！?/p>

接著，朱世慧話鋒一轉，“我不同意門口橫幅寫的歡迎高雅藝術進校園。我的老師對我講：過去戲院里，拉黃包車的和達官貴人能為演員同一個唱腔叫好鼓掌。京劇是雅俗共賞?！彼辉敢獍丫﹦》旁诟卟豢膳实奈恢?。

參演過電視劇、電影，擔當過主持，朱世慧喜歡比較不同藝術門類欣賞的門道。只用拿杯子這一個舉動，他便能將電影和京劇處理的差異表現出來，深入淺出地將大學生引向欣賞京劇的大門。京劇有時節奏能慢，尾音能拖幾分鐘，留給人體會的時間，但它也可以很快，4個龍套繞場一圈即是十萬八千里，“比電影快”，朱世慧笑道。

作為一門寫意的藝術，京劇用一根馬鞭代表騎馬，但馬往哪兒走？是快馬加鞭還是馬失前蹄？則全憑演員的拿捏，是平日“四功五法（四功指唱、念、做、打，五法指手、眼、身、法、步）”不間斷累積的結果。演員的肚子是倉庫，他的眼睛要像警察一樣，后者捕捉壞人，而他需要把不同年齡、不同職業、不同性格的特征捕捉入庫。小時候學演《秋江》，朱世慧把生活觀察的一幕融入其中：漢江劃劃子的艄公為了躲避水面反射的強光總是瞇著眼，艄公的幽默、智慧，透過瞇眼的細節活靈活現，他的表演大受老師贊揚。

大學生悟性好，講清門道，再告訴他們如何叫好、鼓掌。后面幾次演出，朱世慧發現學生們叫好非常在行。湖北省京劇院幫助大學生成立票社，指導演唱。學生們上了癮，從清唱要求彩唱（化了妝，穿了行頭）。把觀眾當演員培養，他們和演員、劇團是魚和水的關系，也是推動京劇市場的關鍵。一年半之前，省京劇院組織了湖北中天京劇票社，挑選了30位票友，但參與定期演唱的票友超過1000人。今年中央電視臺的京劇票友大賽，有5位團員進入決賽。

央視11套播出了《建安軼事》的錄影，朱世慧的手機被各種短信和電話擠爆，“他們贊嘆湖北省對一出戲的重視?！币灿腥擞脦p峰、頂峰贊譽他的成就，朱世慧搖搖頭，“沒有頂峰，只有高峰，藝海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