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張木板,活似干木工活的操作臺,近旁立著刀槍。李輝取出布滿劃痕的木盒,拿出籌刀和銀嘴,“我們行少不了的兩樣東西。”
籌刀的模樣:短短的細竹竿綁著白線,竿頭固定薄薄的鋼片,用來雕花。從前,手藝人都是自己磨鋼片,現在省事,買片手術刀片按上即可。銀嘴用來擠粉,粉料和牛皮膠調好,擠進銀嘴,一點點貼出盔頭上龍鳳的金邊。冬天,牛皮膠凝固快,尤其考驗做活的功底。
雖然熟稔于心,無需描樣就能勾龍畫鳳,但現在,李輝必須戴上老花鏡,才能掌握籌刀下變幻的線條。低頭、貓腰,他的模樣像是對另一位手藝人的致敬。多年前,李輝揉著眼,看見滿地紙屑和做盔頭的絲。“爹爹,你睡覺了冇?”他疑惑。因為睡前,他的外祖父譚詩珊也是一樣的姿勢做活。
武漢最大的紙馬鋪
打小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紙和篾。外祖父哄孫輩的招就是扎燈籠,拷貝紙糊面,顏料染色,再畫圖案。等到李輝念39中,也像模像樣扎出花籃形燈籠,內層還能轉動。他的外祖父譚詩珊便是從一盞會轉的走馬燈開始,跨進了道具行。
譚家兄妹6人,譚詩珊排行老二。除了早夭的老三,其他人都入了道具行。算起淵源,因為譚老先生(李輝已記不清他的名字)手巧,業余時間幫鄰里的紅白喜事扎紙馬和喜堂。譚詩珊把父親的業余愛好變成職業,十五六歲獨自到上海學藝,他想學的是武漢沒人會做的走馬燈。
上海人精明,根本不愿收外鄉孩子當學徒。譚詩珊找到紙馬鋪旁邊的燒餅檔,在門口幫賣燒餅的拉風箱,出力干活的間歇仔細打量隔壁紙馬鋪的師傅扎燈。每天收攤,他主動鉆進紙馬鋪,幫忙掃地收拾,趁機把別人扔掉的紙樣小心收好帶回住處。然后,臨摹紙樣,一邊畫一邊琢磨。了解了制作走馬燈的門道,他決定回武漢。
船行到九江,譚詩珊突然下船,想先在異地試試身手。那時臨近過年,他找到當地最大的綢緞商店,詢問老板要不要做盞走馬燈。為了討喜慶和吸引顧客,老板滿口答應,好吃好喝伺候,請他留下扎燈。一周后,走馬燈高高掛在店門口,燈里小人的手腳還會動,市民爭相看稀奇,把綢緞店圍個水泄不通。
綢緞店老板笑開顏,要給錢買下走馬燈。譚詩珊不要錢,只要了一擔景德鎮的蓋碗——銅盤托底。他打定主意回漢開紙馬鋪,當時操辦紅白喜事,除了扎彩球、寫對聯,還要備好茶擔子。譚詩珊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卻在對聯抄寫間練出一手漂亮的正楷字。他和兄弟合力經營,譚景興變成武漢最大的紙馬鋪。
道具行出了個“譚老二”
抗戰的炮火擊碎了平靜,譚詩珊拖家帶口逃難重慶。在那里,他結識了郭沫若,也轉行做道具。戲班簡陋,后臺就他一人,做盔頭、裁服裝,買不到綢緞布料,只好扯來被窩面子做戲服,連舞臺上兩盞汽燈也由他負責。譚詩珊母親60大壽,郭沫若送來一幅字“海屋添籌”。有次,跟著戲班到部隊演出,卡車頂棚封死,旁邊是荷槍實彈的士兵。演出時,臺下黑壓壓的軍官,鴉雀無聲,后臺氣氛緊張,因為走兩步就能看見持槍的軍人。
在武漢,譚詩珊曾送過青幫頭目一盞走馬燈,贏得幫派人物的欣賞。所以,戲班里有人在外闖了禍,都是他出面搬出青幫頭目的名號平息爭端。其實,他也遇過地痞威脅。在涪陵茶館,對方人多勢眾,譚詩珊悄悄摸出一塊馬蘭骨放在掌心,猛然起身,“啪”地拍桌,紅木桌頓時裂縫,這陣勢嚇退了地痞。
為貼補家用,譚詩珊在演出之余,帶著女兒(李輝的母親)擺攤賣折扇。他做的扇子精巧,還保修,所以買的人很多。有客人買了扇子,卻落下席子。譚詩珊牽著女兒,走到半山腰,把席子送回買扇的客人家。回程時發現,剛才日軍空襲,炸彈炸毀了他的小攤。
“舊社會一生跑江湖”,到了新社會,譚詩珊當選武漢市人民委員會首次命名的手工藝人,年紀不到50歲。單干過,也進過戲劇合作社、戲劇用品工廠,他承擔養活13口人的責任。李輝印象里:外祖父最多一個月賺過600元,家里還雇了一位傭人。
1960年,他加入湖北省戲曲學校,收了兩位徒弟。他的脾氣大,徒弟如果不聽話,就會吼人。“但好起來又蠻好”,放寒假前,他連夜趕制兩頂金絲絨的帽子送給徒弟。“自古江湖一把傘,只準吃來不準攢 ”是他掛在嘴巴的話,家中常年客人不斷,所以月入百元的高收入在身后卻沒留下多少錢財。
做盔頭全憑手上力氣把鐵絲彎出形。譚詩珊手上有勁,每次干活,身旁都有罐頭瓶裝的紅燒肉。活做累了,他夾一塊扔進嘴里,無論冷熱。不怕干活的老頭有一怕——“開會”。文革時,每次開會學習,他就會用毛巾把頭一綁,裝病。
做道具是看會的
耳濡目染、口傳心授幾乎是京劇各行當相通的傳承方法。李輝從未正經八百地跟著外祖父學過什么,不過是上幼兒園,被外祖父捏著手用鉛筆畫過一只豬。然后,他習慣了家里只有一早一晚干凈,其他時間到處都是紙屑和絲線,房梁掛滿紙帽子(盔頭雛形)。外祖父用毛邊紙一層一層糊成型,掛在梁上經歷冬夏到第二年才取下做盔頭。“他做的東西還有幾樣在。”
李輝從小會做船、坦克,還會用觀音土做京劇臉譜,常有鄰居家的孩子到他家要臉譜。小學、中學,他都是班里手工勞動的好手。1971年,李輝高中畢業,第二年3月下放花山。等了4年,終于收到調往省京劇院的通知。原來,漢劇團招做道具的人,圈內人首先想到“譚老二的后人”,于是找到石牌嶺中學招走了李輝的弟弟。這提醒了省京劇院,趕緊“搶走”李輝。
一進團,李輝便上手做,泥巴做模,再用紙糊形,18羅漢奇異的面孔躍然而出。“現在條件好了,能買的都不做,像開門刀、荷包槍、宮燈、掌扇都是工廠做。”但也有例外。今年排演《建安軼事》,不少特殊道具出自李輝之手,比如小生的佩刀,羊奶壺。為了做出羊奶壺皮質的質感,他想了各種辦法,有天從袖套得到靈感,剪了兩雙袖套,做成皮絨面的羊奶壺。
排演《曾侯乙》時,買回的盔頭不合意,一是重,二則“總感覺差點什么”。文戲盔頭要舒服,不像武戲緊。李輝趕制了一頂,又輕又漂亮,“朱院長外出演出,戴到哪兒都說好。”了解演員,做出的東西就是不一樣,“江峰頭小,還有點壩腦殼,買回的包公盔頭他戴嫌大。”
還有幾年,李輝就要退休。接班的是他的兒子和剛從武行轉來的小伙子,他常叮囑:“你們不做也要看一眼我做的。”這行是看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