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我應該就是陸羽手中的一枚茶葉籽了。他把我遺失時,我的身上還縈繞著茶神手中的一絲香氣,帶著驕傲,我努力地堅守著屬于茶神的那份高貴和神圣……
一心一意來奉茶
把手洗凈,把心放平,把呼吸調(diào)穩(wěn),我們,來泡茶。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為什么會如此傷心如此痛。
我輕輕地拾起碎在地上的紫砂壺碎片,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一滴一滴又一滴,我知道我流的不僅是淚,還有血。但我依然固執(zhí)地、慢慢地拾起這些玲瓏的碎片。
我如何能不傷心如何能不痛呀?!這個碎了的紫砂壺是我前生的夫。
泰戈從遠遠的宜興把它帶回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他來了。因為這之前的一夜他托夢給我。他告訴我他來了。于是,我靜心沐浴,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泰戈以為我等的是他,其實我知道泰戈想錯了,因為我等的是他手中的那把紫砂壺——我前生的夫。
他說:別走太遠呀,不然我會找不到你。
我說:多遠才是近呀,沒有了心,近在咫尺也看不到。
他便笑了,說:你這個淘氣的鬼呀!
我說:不難為你了,我們做個約定吧。女人喝茶總是少的吧?下輩子我就做個喝茶的女人,等你來找我!
他說:好。
我們就這樣帶著約定分開了。
我十分珍貴著我的這把紫砂壺。我用他浸泡我喜歡喝的普洱茶。每天,我吻他千百回,我撫摸他萬千次。我把他抱在懷里,貼在臉上,他溫暖著我的心,他濕潤著我的眼。
我知道他會來找我,雖然他只是一把不會說話的壺。但有什么關系呢?他百轉(zhuǎn)千回,想盡一切辦法走到我身邊。失而復得的愛讓我充滿快樂,讓他日漸圓潤潔凈。
我至今說不清自己是從幾歲開始喝茶的。似乎從有記憶那天起,茶就陪伴在我的身邊了。在內(nèi)蒙老家,每到一戶人家都會有茶喝,我們喝紅茶磚煮的水煮的奶,盡管是很劣質(zhì)的那種,但我一直在喝。到了平原以后,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依然沒有改變。我對茶沒有研究,沒有講究,只要是茶,多劣質(zhì)都能喝。泰戈說我是牛飲,根本不是喝茶。他說茶是要品的。
雖然至今不會品茶,但有什么關系呢?我喝茶,其實是為了等待——等我前生的夫能找到我呀。
他來了,又走了。留下孤單的我寂寞的茶。
我依然用亂七八糟的喝法兒喝我的茶。
我知道,他還會來找我。這個紫砂壺碎了,還會有另一個杯、碗、瓶……我知道,他會用另外一種形式存在,雖然他依然還要百轉(zhuǎn)千回來找我,雖然時間要久些,但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我靜靜地等待,終有一天,我會等來他的消息,見到他的模樣……
喚醒茶葉喚醒心
與青青子矜的整個聊天過程讓我極度羞愧。是的,我從來沒有過子矜說的那種感覺。
子矜說,其實,泡茶的時候需要的就是只可一心別無二念——專注——想的不是茶,是愉悅,是自己生命中最難舍的那個人、那件事。眼里有茶,心中無茶。那樣才可以浸潤出別樣的香濃。
子矜這樣說的時候,我不由地抬眼看了看墻上掛著的那幅字——“茶禪一味”。
也許因為從小成長在內(nèi)蒙的緣故,蔬菜的缺少,使得“茶”成為我人生最早的記憶。紅茶磚,煮水、煮奶,渴也好,不渴也好,餐前、餐中、餐后,每個人都會捧起茶碗。沒有人用小壺小杯精細地品茶,都是大杯大碗,暖壺里泡著茶葉,溫暖地倒入杯碗中,似酒般大口大口地喝下。
那個時候,茶于我,只是一個解渴的媒介。
進入平原后,我才驚奇地知道,原來茶有很多種類,也一并知道,茶,是用來品的。
子矜說,茶興奮著我們的神經(jīng),酒不一樣,是血脈。
子矜總能一下子說到茶的要緊處。好水配好茶,那用心沖泡出來的茶,總會似香似蜜,和暢清醇著我們的身體。
我喜歡大紅袍的溫暖、祁門紅的絢麗、碧螺春的清爽、茉莉花的濃香,尤喜普洱茶彌漫在舌尖的那種陳舊、腐敗、遠古的味道……
聽我這樣說時,子矜在電腦那端調(diào)皮地問我:“愛得這樣廣泛猶如無愛。如果沒了茶,你喝什么?”
“有樹葉喝也好呀。”我沒做任何猶豫,“把樹葉放入水中去煮。想的不是樹葉,是茶,是愉悅。”我套用子矜的話。
子矜便笑了,說“這樣也好,不節(jié)制就會不執(zhí)著,不糾結(jié),不沉溺”。
是的,與茶葉和解,是喝茶人最好的歸處。
喝茶,原本就是為了靜心、靜神,只要能穩(wěn)住呼吸,平和心靈,喝的什么還重要嗎?
修禪,原本就是為了解除束縛,還原自我,只要能破除執(zhí)著,與真相接觸,那么,身體是在深山靜坐,或在鬧市穿梭,抑或在宮殿之上謀求官職,又有什么關系呢?
喝茶,修禪,原本一味。
子矜說,烏龍聞香,普洱觀色,茶不同則湯不同,水不同則味不同。
一如萬千眾生有萬千種根性,佛雖用八萬四千法門去對應,目的卻只有一個——喚回那顆清凈心。
與鏡飲云霧
沐浴。更衣。焚香。為的,是品嘗愛人從遠遠的巍峨廬山帶回來的云霧茶的芳香。
廬山云霧茶,禪茶,因其鳥雀銜種,生長在陡崖峭壁、灌木荊棘之處,不好采摘,而得名“鉆林茶”。如此難覓之茶,自是不敢懈怠的。不急不緩,不溫不躁。想著廬山之巔,白云深處,巖谷縫隙之中,一株青翠的茶樹傲然挺立,向我張望。
燙壺。醒茶。溫杯。茶葉遭遇開水,舒展開如剪的茶花,攢動起新葉的秀麗,散發(fā)出清爽的綿香,似熱戀的少女般等待未歸的愛人。
這是一種怎樣的茶呀?青翠的綠,綠得如此碧嫩光滑;潑辣的香,香得如此盛氣凌人。想那滋養(yǎng)出如此茶葉的廬山喲,會升騰著怎樣的裊裊云霧?會彌漫著怎樣的粼粼潮濕?
高沖。低泡。聞香。溫濕的空氣,清涼的風,孕育出云霧茶如此恣意的醇香。
一芽一葉一風情,一壺一杯一心情。愛人的心原來就是一份細膩纏綿一份真情摯愛。云霧入口,激蕩五臟,香滿通體。終于懂得,什么叫情上心頭,什么叫月滿西樓。
一泡。二泡。三泡。努力帶著安靜的心,虔誠地捧起茶杯,一如每天捧起的那碗奉在佛前的凈水。平穩(wěn)得不泛起漣漪,干凈得不沾染污濁。
甘醇滑舌,齒頰留香之時,我才知道,原來被朱德老總評為“味濃性潑辣”的廬山云霧茶,是需要我用一生去發(fā)現(xiàn),是需要我?guī)е墒斓奈独偃テ肺兑簧木壏帧S谑巧钌畹囟茫瓉磉@來自廬山的云霧茶是值得我等成人老珠黃的,是值得我與之攜手白頭,地老天荒的。
心平。神寧。入靜。呷一口,又呷一口。微微地閉上眼。一個人的房間,一個人的茶碗,帶著固執(zhí)和悲憫,懷著皎潔和溫和,我啞然失笑。
是的,我飲下的只是清水,那臆想中的廬山云霧茶還在來時的路上。愛人電話里說“給你帶回了廬山云霧茶”。只這一句話,便沒出息地惦記上了。
清水自舌根流向我身體的每個角落,沖蕩著我不安分的靈魂。便想,這無茶的水,因了一份情真意厚也變得甘美醇香起來。
原本,不著相才是實相,不住心才是正住。
我的溫潤泡
如果獨酌,我一定會省略掉溫潤泡這個過程。是的,我喜歡用溫潤泡混著塵土味的極淡的茶香溫暖我的腸胃。
第一道水澆注下去,打擊開緊壓的卷曲的茶葉,隨即倒掉,這短暫的過程叫“溫潤泡”。目的,是洗塵,洗去茶葉在制作、運輸過程中沾染的塵埃。
而后,才是一泡茶,二泡茶,三泡茶。三泡過后,茶味會迅速變淡。只得棄飲。
一泡茶,看一眼嫩綠清亮,飲一口清爽宜人。那清風拂面,清音過耳般的愉悅蕩滿周身,索繞靜室。
二泡茶,當是茶味最濃、茶韻最盛的一泡了。足夠的芬芳,足夠的滑順,足夠的絢爛,足夠的力道,使人捧杯不忍放手,入口不忍吞咽。張開每一個毛孔,斷裂每一個細胞,貪婪地吸吮它濃郁的幽香。如此癡心,如此不舍,只是怕辜負了它為我而綻放的優(yōu)美茶身,因我而怒放的醉人茶香。
三泡茶,茶味轉(zhuǎn)淡,韶華將盡。若心夠平,神夠?qū)帲€是會體味出三泡茶熨帖的問候。也許芬芳不夠,但靜美十足;也許滑順不夠,但溫婉十足;也許絢爛不夠,但余香十足;也許力道不夠,但清冽十足。端莊優(yōu)雅,從容閑適。想必懂茶的知己更能體味出她別樣的溫暖和孤獨。
溫潤泡是不在這其中之列的,因為它僅僅是一道給茶熱身的水。
也許,水與茶短暫的謀面,彼此還沒有來得及記住模樣。水離開時,茶才剛剛成長。水帶走茶所有的灰塵和污垢,卻沒有給茶留下任何記憶。茶以為自己一出生就是如此清新脫俗,如此俊美靚麗,她恣意地張揚舞姿,她縱情地釋放郁香,她高貴地仰起脖頸,她不知道三泡水后,自己會被丟在墻角那個裝滿殘茶的紙箱中。
我獨酌我的溫潤泡。因為這道洗茶的水會提醒我——想起草原的泥土,森林的潮濕,想起雨后拔節(jié)的春筍和步履前行的沉重。
我獨酌我的溫潤泡。雖然它不爽口,不留香,但只有它才能讓我知道——壺中的茶葉在成長,腳下的道路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