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從來沒有過買房的念頭。我念完大學就工作了,開始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外一個城市。我的全部家當就一個行囊,任何時候提起來就可以走。既然能提起來就走,為什么還要賴在同一個地方呢?
在年輕狂野的歲月里,我相信我不會在某處停留太長,而且我也不想停留太長。我確定我的人生將如同一條湍急的河流,躍下高山,沖破平原,消失在海岸線上。而一路上,唯一留下的是那些令人震驚的粼粼波光,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我生在內陸高原,一生向往大海。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靠著桅桿,陽光灑在我滿是鹽粒的臉上,給我心愛的姑娘寫信。我要前往人從來沒有抵達過的大陸,看見人從未獵殺過的猛獸,領略他們從未欣賞過的雄奇壯麗景色。而這一切并不是一個有房孑的人能和我一起分享的。
很多年就那么過去了。世界和當初一樣寧靜,太陽和多年前樣升起,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如果你當過勇猛的戰士,曾經浴血廝殺,那么你可能知道我在說什么。
不知從哪天開始,我剪去了我的長發,刮掉了我的胡子,可能是厭倦,也可能是短暫的休息,我無聲無息地回到了我的城市,像游魚一樣穿梭在人群之中,我卻發現我失去的并不比我得到的多。得到了不同的人生,意味著你必然失去了相同分量的其他東兩,人生精確得像一筆認真計算過的買賣。
我走劍了老友的家門口,橘黃色的燈光穩定而溫暖。那燈光不會閃爍,我想是因為沒風雨的緣故,這種感覺很陌生。更讓我感到陌生的是他的小女兒,她躺在嬰兒床里,剛剛睡醒的樣子,睫毛黑而亮。她只在一瞬間就抓住了我伸出的手指,緊緊的。她就那么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緊緊的。我感覺我透不過氣來,我的船從波峰跌到波谷,我在街角旋身躲避車子致命的一撞,那些時候的感覺都不能和這一刻相比。這種感覺也和自己躺在巨石上看藍天上盤旋的鷹,在起了霧的曠野里裸身走完全不同。我讓她的小小搖籃綻放滿大朵的鮮花,只有我和她能看得見,她笑得像草葉上滾動的露珠。
我鏘過了些什么,在我毅然決然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問自己。我是輸了還是贏了?我的戰利品是否足夠令我忽略我所付出的代價?我終于知道:向往天空,就只能在群星中安眠;選擇大海,珊瑚就是你永恒的墓床。
人生并沒那么多為什么,也沒有必要去問自己為什么。森林里有很多道路,有的大路很寬闊,有很多人走過;有的路很狹窄,因為走的人很少。當你選定了一條,最好的辦法就是走下上,而不是問自己是否應該從下一個岔口走到另一條路上。你需要極為消楚地認識到一點:一個人永遠無法同時領略兩條路上的風景。喇嘛阿普曾經在遺言中問他的弟子:滿足一千個欲望和征服其中一個,究竟哪一個重要?
我在27歲那年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我買來家具,填滿空間,覺得有些安靜;我跪著擦地,滿身的汗水滴下來,覺得這房子終于和我有了某種聯系;我打開了我的包,把東西放進柜子;關了門,我突然覺得安寧。于是,我打開所有的窗子,躺在地板上。日光從窗子射進來,我看見塵埃慢慢落在我的身上。(和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