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蘇軾、黃庭堅等如何“以詩如詞”,擴大詞的意境和內容,總體上說,受制于詞牌和字數的限制,宋詞中還是言情類作品唱主角。茫茫詞海,結發夫妻之情、露水姻緣之愛,不乏膾炙人口的名篇名曲,當然也不缺庸俗的詞句。這其中,婉約派雖為言情高手,情切切、意綿綿,各種甘苦千姿百態,但場景之鋪排與設計通常還是難以免俗。好在也有例外。
如周邦彥,他亦多寫閨情、羈旅、詠物之作,然而卻格律謹嚴,語言清麗雅致,詞風渾厚典雅、縝密細膩。這一點我們從他的《少年游》便可看出: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刀閃亮,鹽晶瑩。開篇即以“刀如水”、“鹽勝雪”引入場景,纖纖素手破開一枚新橙。閃亮的刀光,手如柔黃,輕輕地剝開黃色的鮮橙,兩個人的愛意與溫情,就在果品打開后,滿室盈香。“錦幄初溫”,煙香不斷,意蘊撩人,且有紅顏知己對坐吹笙,環境之溫馨動情,羨煞旁人,不言自明。
上闋如同桂花烹茶,釀足了依偎與愛戀,久久不散的濃情如化不開的巧克力,孕育出下文“低聲問”的嫵媚,也有了不愿破壞雅興的嬌弱:城上三更,霜濃路滑,不如不要回去了吧!一副女子的嬌羞,欲言又止,想留住情郎卻不肯開口,遂含蓄地表達外面冰天雪地一派寒冷,大有“天留人”之意。纏綿依偎之姿態,柔情似水之溫暖,與外面的天寒地凍,實在是冰火兩重天的對比,任是鐵打的筋骨也一樣化為繞指柔腸。
其情思之幽微、細膩,裊裊婷婷,往往令人不禁想到那句著名的“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而詞中的女子柔情似水,當真是一朵溫柔的解語花,愛戀極深卻無半點俗態,情意纏綿卻恰到好處,正所謂“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所以有人贊其為“本色佳作”。
當然,這首詞能夠流傳下來,一是因為語意工新,對情致拿捏得很有分寸;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傳說中它牽扯著一個關于宋徽宗、李師師和周邦彥的“三角戀”的故事。
故事大致是這樣的:周邦彥居于京城時,與名妓李師師相好。風流皇帝宋徽宗聽到李師師的艷名后,置六宮佳麗于不顧,也來湊熱鬧。一次,周邦彥正和李師師卿卿我我,你儂我儂,忽然有人來報,說徽宗蒞臨,請師師馬上接駕。聞聽此言,師師非常惶恐,不知如何是好,沒辦法,只好趕緊讓周公子委屈一番,藏于床下。
徽宗滿面笑容地進來,帶來了一枚新鮮的橙子,于是和李師師開始溫言軟語地調笑。想那周郎趴在床下,心中必定五味雜陳,醋意橫生。
后來宋徽宗礙于皇帝的面子終于走了,周邦彥爬起來寫下了這首《少年游》,記下了這酸酸甜甜的少年心事。
《少年游》的問世,充分見證了周邦彥的文學才能。雖為戀情詞,卻并無牽衣扯袖;發展了柳永的慢詞,典雅渾厚的詞風對南宋姜夔、張炎等人影響深遠,所以他被人尊為“婉約派集大成者”,也有人稱之為“格律派的創始人”。
賞周邦彥的詞,古今之人同贊的大抵有兩處:一是感情沉著,引句式起伏變化,有抑揚頓挫之感;二是時空交錯,回望前塵,需細細追尋。著名的《夜飛鵲》便是其中一例:
河橋送人處,良夜何其。斜月遠墮余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殘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欷酹酒,極望天西。
上闋由橋邊、月夜、送別寫起,銅盤燭淚,一份依依不舍之情,蕩胸升起。薄露沾衣,已近天明,分別在即,馬解人意,揮鞭時不忍離去。下闋寫到“重經前地”,才知前面是作者深深的回憶。
“遺鈿不見,斜徑都迷”,似有“人面不知何處去”的感慨。總之物是人非,夕陽晚照,徘徊舊地,悲不自已。其中“兔葵燕麥,向殘陽、影與人齊”更被梁啟超譽為送別詞中的雙絕(另一絕為柳永之“楊柳岸、曉風殘月”)。詞懷舊的傷感雖隱忍不發,卻于良月夜、斜暉處蔓延,哀怨而渾雅。
世人常把周邦彥和柳永放在一起對比,認為柳永市井氣息偏濃,而周邦彥卻詞風含蓄秀麗,韻律和諧。但實際上,柳永雖無周邦彥的齊整、縝密,卻于格律之外任意揮灑,自有一份無法束縛的超脫。
周邦彥少年時落魄不羈,后在太學讀書,神宗時獻上《汴京賦》,仕途坦蕩,因精通音律,后屢被提拔,為朝廷作樂。故浪子氣息較少,宮廷感受頗濃,有很強的幫閑意味;雖比柳永工密典麗,卻沒有柳永的世俗瀟灑。生活有時候像一枚雙面硬幣,你選擇了仕途坦蕩,為官而歌,也就必須同時放棄世俗的支持和“井水皆可歌”的影響力。這恐怕也是上天的公平。
歷史也總是綿延有趣,詞在宋代最為發達,而詞學理論的建構卻在清代才漸趨完善。所以,也有人把周邦彥和清代納蘭性德進行比較,因為納蘭實在也是集婉約派大成的另一人。詞中較量,猶如酒中乾坤,未必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點到即止,分出不同,選定坐標便可。
而納蘭詞和周詞的不同也似乎顯而易見:周詞以形式勝,而納蘭詞以內容勝。讀周邦彥的詞,會很容易發現周兄擅于移步換景,到處都是他雕琢出的琉璃美景,猶如一座裝修豪華的宮殿。而讀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當時只道是尋常”,則隨處充滿了對人生況味的感慨。換句話說,周邦彥以景勝,而納蘭以情長,這當然也與他們各自的身世相關。
納蘭生活在康熙年間,盛世繁華,一派歌舞升平,慷慨悲歌也是人生常態,貴族家世令其襟懷磊磊,情趣悠游;故而詞中常見繁華落盡、真淳滿地之感。而周邦彥所處的宋徽宗時期,一國之君居然溜出宮跑去煙花柳巷之地玩,可見國運如何堪憂。周兄食人俸祿,所作詞曲必定要為朝廷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日子恐怕不好過,青樓自然成了他緩釋精神壓力的“桃花源”。
周邦彥卒于1121年,幾年之后,北宋就滅亡了。
銀箋別夢當時句
周邦彥:
應天長
條風布暖,霏霧弄睛,池臺遍滿春色,正是夜堂無月,沉沉暗寒食,梁間燕,前社客。似笑我、閉門愁寂。亂花過,隔院蕓香,滿地狼藉。
長記那回時,邂逅相逢,郊外駐油壁。又見漢官傳燭,飛煙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強載酒、細尋前跡。市橋遠,柳下人家,猶自相識。
浪淘沙慢
曉陰重,霜調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楊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絕。
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樽未蝎,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
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馀滿地梨花雪。
納蘭性德: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蘇幕遮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后。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柳永:
看花回
屈指勞生百歲期。榮瘁相隨。利牽名惹逡巡過,奈兩輪、玉走金飛。紅顏成白發,極品何為,
塵事常多雅會稀。忍不開眉。畫堂歌管深深處,難忘酒盞花枝。醉鄉風景好,攜手同歸。
西江月
風額繡簾高卷,獸環朱戶頻搖。兩竿紅日上花棚。春睡厭厭難覺。
好夢狂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云朝。又是韶光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