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 那一枝頭鮮
那年,才八九歲的姨夫和父母一起下放到我們村,住在我家隔壁。小姨懷著貧下中農的豪情,拉起像驚兔一樣的他的手,走到玩伴中,教他玩黃泥炮,帶他去炸米花。黃泥炮一響,他便嚇得尖叫:爆米機支起來,他便忙不迭跳開,捂住耳朵。大家都說,城里娃膽小如鼠。小姨卻被他那綿羊一般溫順的眸子激發出母性,挺身做他鄉間的庇護神。
他媽媽對外婆笑道;這倆孩子倒投脾氣,你若不嫌我們成分不好,訂個娃娃親如何?外婆道:成。
幾年后,他被父母帶回城里,再無消息。
小姨正當二八。她讓外婆給她絞面,外婆詫異:,姑娘家,絞啥面?只有出嫁前,才絞面的!小姨堅持。外婆找出白線,陽光下,瞇起眼,為小姨絞面。絞過面的小姨,膚如剝過的水煮雞蛋,麻花辮一甩一甩,別提多風情。
穿著簇新藍花碎布褂,提著一籃子雞蛋,小姨攥著他給的地址,到城里。
見到小姨,他愣了。他已在廠部上班。他爸媽也愣了。他們正在為兒子張羅對象呢。
雞蛋留下來了,小姨也留下來了。新婚之夜,姨夫拉著小姨的手笑:你要是遲來一天,我就娶了別人啦。小姨抿嘴一笑:該是我的,誰也搶不去。
幸福時間不長,姨夫便因工傷而失去一條腿,并且傷及下身,小姨可能要終生守活寡。
外婆來了,吁嗟不已:早知如此,還不如嫁給鄉下漢,日子清苦些,倒也有手有腳,有兒有女……我就是他的腿腳,他的兒女!小姨一句話將外婆噎得直翻白眼。
每天,小姨攙著姨夫到市中心擺書攤。無人來,他便坐在高凳上看書,小姨在一旁織毛衣。小姨偶爾抬頭,遇到他的目光,便甜甜一笑。看書的人來翻書,也立足看小兩口,頗覺有趣。
漸漸,兩人盤起一間門面,開一間書店,無須風吹雨淋。未生育的小姨,腰身細細,40還是一枝花。梳著高髻,穿著碎花立領盤扣褂,少數民族風情的筒裙,顧客有問必答,每答必笑。“書店西施”之名不脛而走。
附近某一男裝專賣店的老板愛到這里看書。看著看著,便看小姨,那眼神,有點癡。老板身家百萬,妻子病逝,孩子在國外讀書。“和我走吧。”一日,姨夫因傷口發炎留在家里,老板拉起小姨的手說。小姨抽回手:“請你尊重我,就像尊重你的姐妹。”老板急了:“他都那樣了,你守著他這么多年,對得起他了。接下來,該為你自己活了!你這些年的苦,我都知曉,一個女人,不容易,你該有健全的丈夫,有親生的骨肉,讓我來疼你、愛你吧。”
小姨的淚流下來:“我且問你,你知道從書店到郊外馬蘭墩有多少步嗎?你知道炒一盤馬蘭頭要多少根嗎?”老板結舌。小姨含淚道:“一共231896步,要317根。我家那口子一步步丈量、一根根數過的。春天,我愛吃馬蘭頭,他為了我能吃到野外第一茬馬蘭頭,一次次拄著拐杖往郊外跑。馬蘭頭哪一天冒芽尖尖,哪一天吐出葉子,哪一天肥了……他心中自有一本帳。待到馬蘭頭肥嫩正好,他便去采。他不用剪子,說用指甲掐有枝頭鮮。他仔細計算過,用我們家那白瓷碟,炒一盤馬蘭頭,要317根。”聽完,老板低著頭走了。
親友來賀小姨夫婦金婚大喜。送別親友,白發蒼蒼的小姨,挽著姨夫漫步在夕陽下,MP3里正播放著《牡丹亭·驚夢》。小姨摘下耳機,不經意地說起這段往事。姨夫咬著嘴唇:“你真應該跟他走,這些年,屈了你啊——他都能給你的。”小姨將姨夫交叉在胸前的白圍巾緊了緊,將耳機塞到姨夫耳中,MP3中一聲聲嘆婉:“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姨夫情不自禁哼出聲,老兩口癡癡相望。身邊,冬陽煦暖。(芭蕉細雨)
轉身 看一朵薔薇
自從戲班走了之后,她就跟著戲班失蹤了。18歲,正是花骨朵般的年齡,她偏偏愛上了一個戲子。
戲子是一個男旦,在臺上是一個標致的美人兒,在臺下也同樣是一個俊朗的美男子。戲班在村子里一唱就是三天,她場場都不缺,直聽得自己不知不覺摸到了后臺,透過一張半張半臺的簾子,偷偷地看他卸妝。
她幾次都想挑開簾子,上前與他搭訕,但每次都苦于沒有勇氣,終于在戲班唱到第5天時,她鼓起勇氣挑開了簾子,她手里拿著一束薔薇,那是她親手種下的。
村子里的人真是太愛聽戲了,僅僅是一場《貴妃醉酒》,都不知道唱了多少遍,臺下的村民們都不愿意散。她一個人躲在后臺竊喜,不得不承認,是戲迷般虔誠的村民們成全了他們。
正是在后臺的卸妝間,她揣著一顆小鹿般撲騰的心向他表明了愛意,也正是在那個卸妝間,她獻出了自己的初吻。第二天,她就跟著戲班一同消失了。
造孽呀!她的家人呼天搶地,再也無臉出門,生怕一出門,就有好事的鄰居把自己的脊梁骨戳得一片青紅。
她從此就消失了,連封信也沒有給家里來過,家里人也不愿提她,別人冒失地說漏了嘴,她爹也會脫口大罵:“喪門星!”她娘則默默地躲在一旁流淚。
時光如流,她和村口的那座被雨水沖走的浮橋一樣,逐漸被人們淡忘了。直到三年后,有在城里做生意的鄰居說,在城里見著她了,穿著貂皮大衣,被一個滿臉酒氣的中年男人摟著,出入在舞廳里。鄰居們驚異的是,那男人并不是唱男旦的戲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一準是被人甩了!
說這話又是一年半的時光匆匆流逝,她出現在了村口,破衣爛衫,頭發亂成了一團草,一雙鞋其中的一只還露了腳趾頭。后來,人們才得知,當初那個唱男旦的戲子傍上了一個富婆,不要她了,她轉而跟了一個做皮革生意的中年男人,后來男人因嗜賭如命,破產了。男人的妻子怪她帶壞了自己的丈夫,找了幾個潑婦把她堵在了巷口,很是一頓拳打腳踢,于是,她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蒙羞多年的父母盡管惱怒難耐,但是,看到了女兒這個樣子,也只有伸伸脖子把苦水咽了。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呀,父母含著熱淚把她接回了家。
從此,她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在村子里再也抬不起頭來。
她是一個特別愛花的女人,未跟男旦私奔的時候,她自家房前屋后都種滿了薔薇。她說,自己最喜歡薔薇的性情,倔強自立,默默然地積蓄著,不知道影兒就綻滿了枝頭。
她不再出門,即使出了大門,也只是種種薔薇,但總是種不活,剛栽不兩天就被拔個精光。后來才知道,那些都是鄰居們所為,鄰居們說她臟了自己也就算了,但決不能再弄污了薔薇。
她一氣之下,投了村口的河,湍急的河水頃刻間就把她吞沒了,幸好被河邊割草的柱子看到了,把她救了上來。
她是第二天清晨醒來的,當時陽光正好,她挪動自己孱弱的身體到門前,那一瞬間,她呆住了,一夜之間,她家門前就冒出了許多薔薇,定神一看,有許多都是新土,一定是夜里新栽的。
后來,薔薇逐漸多起來,先是包圍了她家的整個院子,再后來,就是以她家為圓心,向外擴展了足足500米!鄰居們也逐漸搬到了薔薇園的外沿,他們說自家的宅子賣給了別人。
她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嫁了人,娶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對她有救命之恩的柱子。結婚當晚,柱子告訴她,她家門前的薔薇正是他栽的,柱子知道她最喜歡薔薇,所以,打算用花叢把她家圍起來,并用芬芳的薔薇香浸潤她受傷的心,爭取讓她盡快地好起來。聽了這些話,她一頭扎進柱子的懷里,哭成了淚人……
后來,她家門前的薔薇園越來越大,大到包圍了整個村子,延伸到了村口的整個河道。大批的外鄉人都慕名而來,旅游參觀的人絡繹不絕。
轉眼,又是40年光景,她早已經由當年的妙齡步入了年邁,但是,她的身體一直很健朗,爬滿皺紋的臉,笑起來仍是很美,像一朵綻開的薔薇,絲毫看不出她經霜的心。凡是到這里來的游人都會到她家里去坐一坐,臨行的時候,她總會送人這樣一句話:最美麗的薔薇,往往不是在你眼前迎風招展的,而是默默在你身后吐露芬芳的那一朵……(李丹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