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木
坐車,用去整整30個小時,就為了看看那些樹,也是值得的。可見,我對人世的要求一貫不高。
那些女性的樹,嫻雅的樹,一排排,安靜地,在路邊的風里,枝丫緊緊挨著,悄悄擁在一起,取暖的樣子,攜了手的樣子,黯綠、深綠、淺綠,層層疊疊鋪滿一樹。從未見過如此內斂的樹。仿佛被羞澀擊中,齊齊低了頭,把來來往往的心思全部藏在綠里。偶爾有奔放些的,綻了深火焰色的花,奪目、出挑。在急駛的車里回頭望一望,璀璨煙霞,醉意十分。若傍晚落日一樣的深火焰色,在大片遼闊的綠里跳動、閃爍,緩慢,便也不見。
美麗的東西,總是容易不見,讓人存了念想,在不容碰觸的心底。
在植物園,終于可以親近一株鳳凰木,她好得讓我禁不住抬手碰一碰,柔軟的,脆弱的,翎羽一樣輕盈,心一樣不可觸碰。無端端望了她,離開,又禁不住回頭再望一下。她一直靜靜站在那里,安分隨和,一株樹,若是也能感受得到人的喜悅,感受得到人對自己的愛意,將是多么美好。她亦是驕傲的吧。那是一株樹的本質與內心,無比貴氣、自尊,又矜持。
一株風凰木,怎么可以擁有這么美好的氣質。
榕樹
那些老去的、將要老去的人,坐在榕樹下,佛一樣一動不動。古銅色榕須,低垂而下,一起身陷長久靜默。人世,原本簡單平易,如若這些樹、這些樹下的人——他們雙雙坐著,默默不言,不作念想,偶爾望一望海天相接的地方。
其實,生命的來路與去路,均是簡單。最復雜的,就是那種叫心的東西,日夜被鮮血滋養供奉,卻偏又深陷泥淖。什么時候學會默默承受,學會忍痛舍得,學會放棄不留戀,什么時候便可以帶了一顆心來這些樹下坐坐。
桃花
胡蘭成講:桃花難畫,固要畫得它靜。我想,是因為桃花太鬧了吧,一刻也不安寧,所以難畫。它不僅是難畫的花,還是一種最易招惹是非的花。
閑來無事,看《桃花扇》。侯朝宗在三月春寒的翠暖樓,遇著了李香君。一來二回的,熟稔了,于是,眾人起哄,且尋紙墨,央才子賦詩送佳人。但見侯才子舒開宮扇,提起筆,一揮而成,乃七言絕句一首:“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青溪盡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桃花入詩,暗含了士與妓之間,原來也可以是這樣的雅。再往后看,不及半盞茶工夫,香君微披酒醺,春色滿面,侯才子覺得,伊比初相會時更宜人,遂情不自禁……于是便突然闖入這樣的句子:“劉郎已入桃源內,帶露桃花怎不開?”桃花在孔尚任的浮華與升華里緘默不語。
桃花即便緘默不語,文人亦是愛的。自明清小說《桃花扇》《桃花庵》,到古龍的《桃花傳奇》臥龍生的《桃花血令》,再到金庸的“桃花島”、“桃谷六仙”、“桃花豆腐”。還有方方的《桃花燦爛》……
桃花,在古時候有一個不大入耳的生澀名字,叫“咸池”。古人指稱桃花含有酒色之意。注定桃花與色,最是糾纏不清。桃花惹著誰了?都是三春花事,為什么不說梨花劫、杏花劫,偏偏要說桃花劫?“緋聞”一詞,相比也是自“桃花劫”演變而來。
這或許與桃花自身的妖容冶色有關——她的萬丈璀璨,在流云天光下,讓人甘愿存夢于此,注定了讓你我迷亂;她的新鮮熱烈,是果鮮衣暖,是美麗完滿,是春意十分。但凡特別完滿的物事,總不得善終。她的命,總不大好的。好比《詩經》里的句子: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乍一讀,仿佛有了喜悅與歡愉。其實,沉下去往深處想,便有了徹骨的哀涼。鄧麗君早年唱過一首陳蝶衣作詞的《人面桃花》,歌詞不大記得清了。或許,宣泄的仍是“一花障目,百葉穿心”的哀涼吧。
梔子花
在鄉下,每過了端午,便是梔子花開得最絢爛的時候。
姑娘們摘下一朵朵吐蕊的梔子,或用皮筋綁在辮梢,或用發夾卡在短發上,鄉土,質樸,無邪,莊重,高貴。清晨,我挑著兩只木桶去河邊擔水,遠遠望見,有一種白,在浣衣的姑娘們的黑發上跳動,待近了看,原來是一朵朵梔子別在她們的發上。梔子的白,是一份愛情的自,白得繁復淋漓,自得驕傲端莊。梔子花,在江南鄉下,是最受禮遇的花。
菊花、月季、杜鵑……在我老家安慶那里也是普遍的,但除了梔子,沒有哪一種花被女子如此隆重地佩戴過。在鄉下,年老女人的發,一律盤成髻,不便插花,于是,她們便將梔子別在衣襟上,自別有一番意味。而梔子的那份香,根本無法以文字將她們準確無誤地表達出來。文字,在梔子的芳香面前,均是要失語的。那種香,百折回腸,低低縈繞,讓人珍惜,且甘心沉溺。
近日,翻古典詩詞,僅僅尋到5首關于梔子的詩。這樣素潔無塵的花,仿佛被詩人們忘卻了。
其實,我盼望的/也不過就只是那一瞬/我從沒要求過,你給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開滿了梔子花的山坡上/與你相遇/如果能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那幺,再長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就只是/回首時/那短短的一瞬……
一次,無意間闖進一個叫“梔子花”的網站,這樣的幾行“封面詩”撲面而來,席慕蓉的作品。這網站主人梔子般高潔無塵的性情,于剎那間泄露了,讓人怔忡良久。
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愛你,你輕聲說/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那個永恒的夜晚/17歲的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
每次聽劉若英文弱地唱這首《后來》,于滿目荒涼的梔子花的白里,想到的,不僅僅是被人吻的夜晚和愛情,還有一去不返的黑發青春,以及“哀莫哀兮生別離”的悲戚惆悵。
梔子花像極女子的一生,沉靜,寡合,無言……且珍貴,卻似不太引人注目。而女子的一生,應像梔子這般素沽淡雅,姿態內斂,但芳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