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一切消失,他們最不容易調適的,將不是房價、房租、平米數,甚至不是地理位置,而是在大家一樣貧窮也就等于一樣富有的年代里才能享受的優越感,將一去不復返。”
裝滿共產主義理想的安化樓離這個時代越來越遠了。
在北京寸土寸金的東南二環內,中介公司掛出的這棟大樓的出租屋價格遠遠低于周邊樓盤。年輕的租客心急地想著,只要薪水提高就盡快搬出這里;一些與這棟大樓相伴生活了半個世紀的老住戶,則盼著在某天早上醒來,能聽到與拆遷有關的消息。
時間退回到上世紀50年代末,圍繞著“共產主義需要什么樣的建筑”,3個被稱為“公社大樓”的樣板工程在北京破土動工。
關于公社大樓,作家史鐵生在散文《九層大樓》里這樣回憶當年老師在課堂上的描繪:“總之,那樓里就是一個社會,一個理想社會的縮影或者樣板,那兒的人們不分彼此,同是一個大家庭,可以說他們差不多已經進入了共產主義,”
如今在廣渠門內大街邊顯得落寞的安化樓,正是3座公社大樓之一,它曾經承載過意氣風發的“首都和全國人民”對于共產主義生活的期盼。
另外兩座公社大樓,北官廳大樓與福綏境大樓,一個已拆遷,一個面臨拆遷。
安化樓也正在老去。它的墻皮已經斑駁,老式的木框窗戶上凈是碎裂的玻璃,走廊天花板下拉滿了電力電信明線。
或許在不久的將來,它就將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印記,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共產主義需要什么樣的建筑
公社大樓的設想誕生于那個高喊“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的年代。那時候,金誠才30歲出頭,這個年輕的建筑師剛剛帶著家人從上海遷往北京。
共產主義不再是遙遠的將來,課題擺在面前:什么樣的城市建筑才能適應人民公社的生活?金誠回憶,這一特殊建設任務由當時的北京市委第二書記劉仁親自負責。
在北京市建筑設計院一間狹小的辦公室內,金誠和幾位同事一起,捧著八屆六中全會的文件,圍繞著“共產主義需要什么樣的建筑”,開起了“一個又一個務虛會”。
“要把職工特別是婦女從繁瑣的家庭勞動中解放出來,更好地投入生產,大食堂必不可少,各家各戶就不用開火做飯了。”
“職工們都上班去了,孩子誰管呢?最好把幼兒園也蓋在大樓里。”
“雖然一切有供應,針頭線腦總需要的吧,最好每層有個服務部。”
坐在位于北京西南二環外的家中,已經85歲的金誠精神狀態并不好。他得過腦溢血,說一段話后便要大喘幾口氣,但他依然清晰地記起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熬夜討論是經常的事”。
后來,方案定為在東城、西城、崇文、宣武4個城區各蓋一座公社大樓作為試點,再向全市推廣。西城區的福綏境大樓、東城區的北官廳大樓以及崇文區的安化樓根據同一張標準圖相繼開工。由于“宣武區底子最薄”,計劃中位于白紙坊的公社大樓則沒有動工。
在最終建成的3座公社大樓里,安化樓的體量居中,建筑面積為2.03萬平方米,共設有288個居住單元;布局為“U”型,主樓9層、附樓8層,每層的走廊內都裝有5盞吊燈;入門的大廳則完全按照“公共建筑的標準”設計,門口3扇墨綠色木制大門,大廳有兩根大紅柱子,地上鋪的是紅花方磚。
大樓的內部設計同樣寄托著設計者們對于“共產主義生活”的期待,本著“大集體、小自由”的原則,主力戶型是不設廚房的兩居室,層高達3米2。
附樓的一二層是托兒所,三至八層為單身宿舍,也可以改為旅館。主樓一層大廳是大食堂,大樓的最高層則被規劃為俱樂部,“將來可以在這里跳舞、開會”。
金誠還記得,每戶的廁所都預備安上浴缸,在北京民宅中從未使用過的電梯也被專門從上海引入,但因為“怕把人養懶了”,特意設計為三層以下不停。
不是什么樣的人都能住進來
從一開始,公社大樓就成為老百姓向往的對象。“好多人都在討論,什么樣的人才能住進那樣的樓房啊。”徐欽敏回憶道。
東城區的北官廳大樓拔地而起的時候,史鐵生還是個二年級的小學生。他曾在散文里這樣回憶小學老師對公社大樓的遐想:“那兒的人連錢都不要掙了。為什么?沒用了唄。你們想想看,餓了你就到食堂去吃,冷了自有人給你做好了衣裳送來,所有的生活用品也都是這樣——你需要是嗎?那好,伸伸手,拿就是了。甭擔心誰會多拿。請問你多拿了干嘛用?賣去?拿還拿不過來呢,哪個傻瓜肯買你的?”
在那個沒有高樓和電梯的年代,關于大樓是高干樓的傳聞不脛而走。“有一回一個老太太問我,你在這樓住啊?她說,我們都沒敢進去看過。我說,你干嗎不去啊?她說,人家說原來這個樓是高干樓,我們哪敢進啊,我們不敢進啊。”已經80多歲的王守恒是當年房管所派駐在安化樓的水暖工,他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拍著大腿回憶道。
事實上,安化樓的第一批住戶太多是就地拆遷戶、住房擁擠戶和換房戶。但搬進安化樓也有必須要滿足的條件:能負擔得起小間4元、大間5元的每月房租。而當時的平房房租,大概只有幾毛錢。
79歲的老居委會主任李秀梅記得,當時換房站問了好多街坊,“好家伙,平房變成了樓房,誰不愿意?但一聽房租,就都不言語了。”
顯然,并不是什么樣的人都能住進這座共產主義大樓的。
不知道那種天堂一樣的生活是否真的存在過
大樓迎來了新住戶,卻沒有迎來嶄新的共產主義生活。
3座公社大樓相繼建成時,人民公社熱潮已近尾聲,三年困難時期接踵而至。金誠清楚地記得,一次去石景山區開會,市里的一位領導告訴他“氣候要變了”。史鐵生也發現,“頓頓吃燉肉”這句話說了沒多久,便“老也吃不上燉肉了”。
安化樓也不得不在裝潢上打了折扣。每戶的浴缸并沒有安裝,原本計劃的4部電梯也被減為兩部。
因為房租較貴,安化樓過了三五年才慢慢住滿,而多數的兩居室單元都是兩家合住,共用一個廁所。直到今天,大樓里好幾口人擠在一間房的情況仍不鮮見。事實上,大樓設計之初,金誠等工程師的想法是“夫妻倆人舒舒服服地住兩居室,孩子長大了就送到單身宿舍去”。
史鐵生最終也沒有走進那座北官廳大樓。他在文章中這樣寫道:“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樓里是什么樣兒,到底有沒有俱樂部和放映廳,不知道那種天堂一樣的生活是否真的存在過。”
事實上,在安化樓里,大食堂最終沒有出現,幼兒園也無從辦起,只有九層的俱樂部短暫地開過,但在1964年前后也被租給了一家醫療器械廠辦夜校。
“公社大樓不是不合理,只是太超前。”金誠曾經這樣評判自己當年遵循“大集體、小自由”標準所設計的作品。可是這位老人發現,時間不斷推移,按照“理想化的共產主義生活”設計的大樓卻似乎離快步向前的時代越來越遠。
安化樓的居民從搬進來的第一天開始,便只能在門口支個煤爐子生火做飯。一到飯點,整個樓道便充斥著濃重的煙霧,有時候還會形成明顯的分界線。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了1964年。那時候北京已經有了煤氣灶,房管所便在每層各辟出了3間房當做“公共廚房”,大家也就此過上了一起燒水做飯的生活。
具有“集體主義”意味的是,每個公共廚房只有一個水表,水費要按照各家的人頭均攤。而值日牌則掛在灶臺上方,各家輪流做清潔。到周末還要每戶出一人,進行大掃除。
樓道狹長,做一次飯往往要來去好幾趟。老人說,冬天時端著菜從廚房到房間,菜便涼了。但在那個物質匱乏同時紀律嚴明的時代,人們對大廚房生活,并無怨言。
日子繼續過下去,廚房像是放大鏡,映著大樓里的歷史變遷。
“文革”期間,廚房成了批斗的地方,小將們把“走資派”關進廚房,“打出了血”。過去并肩做飯的鄰居開始相互回避,“生怕對方是黑五類”。
改革開放后,樓里住戶日雜,年輕一代寧愿在陽臺擺個桌子放電磁爐也不愿走進大廚房。附近的房屋中介業務員說,要是安化樓房間里能有廚房,房租起碼高上500元。
老徐隔壁的鄰居上世紀80年代進樓,那時輪班值日制度早已不復存在,值日牌不知道被誰丟進了垃圾桶。大廚房里按人頭收費的公共水表,更是最大的麻煩導火索:交水費時少報人頭,在廚房里玩兒命用水,更有甚者,直接把自家的洗衣機推到廚房。
為了緩解居民的怨氣,2008年,房管所停用了公共水表,改為在廚房里的公共水池安裝了一字排開的水表和水龍頭,供各戶自用。共住一個單元的兩戶人家也分了表,在墻上用紅油漆刷上房間號,再標上“大”和“小”加以區分。
然而換了水表后,一些水龍頭被掛上了密碼鎖,另一些閥門則層層包上了塑料袋,還有的住戶索性把自家的水龍頭卸下來,再把水管封死,“還不是怕別人家偷自己的水”。
公共廚房里沒有抽油煙機,彌漫著一股復雜而刺鼻的味道。廚房的地面被油垢覆蓋,踩在上面有明顯的黏稠感。蹲下身,角落處能找到一些指甲蓋大的蟑螂,仰著身黏在油垢里。
“現在廚房可比廁所臟多了。”正在做飯的老徐把苦瓜扒拉進鍋里,低著頭說。
大樓的共產主義氣質吸引了我
老人們偶爾會聊起,當年另外兩座公社大樓,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又發生著怎樣的故事。
東城區的北官廳大樓早在2001年就在危房改造中被爆破拆除。
從2003年開始,位于西城區的福綏境大樓也傳出了拆遷的消息。有人說拆遷是因為大樓被列為北京市第一重大火災安全隱患,也有人說是因為“影響了白塔寺的風貌”,但更多的被拆遷者則相信,真正的原因是金融街的北擴。
去年,這座早已不在新聞中出現的老樓曾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中央美院的一個學生以這棟大樓為藍本完成了自己的畢業設計,主題是將其改造為專為“蟻族”群體而設的青年旅社。
“我希望為城市里的弱勢群體做一點東西,而福綏境大樓的共產主義氣質,吸引我把它當做改造原型。”設計者胡偉楠這樣解釋他的初衷。不過他也表示,在金融街北擴的背景下,這個方案也許只是“又一個烏托邦”。
關于福綏境大樓的命運,安化樓里的老人感同身受。大樓建成時,周邊還是土路,現在已經變成了被稱為“第二長安街”的兩廣路;樓旁的墳頭和菜園則變成了每平方米售價4萬元以上的商業住宅區。
老人們抱怨,曾經是地標的九層大樓,如今只是個“矮胖子樓”,跟環境和時代都格格不入。
王守恒記得,自己女兒上學的時候,別人間她家住哪兒,她都會大聲說,“安化樓啊!”到了孫輩,小外孫女卻說什么也不愿意帶朋友進樓了。
盡管大樓門前的公交站牌上仍保留著“安化樓”的站名,但它的確正在被人們遺忘。一個年輕的租客說,打車回家,總要告訴司機師傅“去富貴園小區對面”。
偶爾,這座大樓也會被人想起來。北京奧運會前夕,灰色的大樓被刷成了粉色。前幾年,一部葛優主演的電影《卡拉是條狗》也在大樓里取景。談起在這兒取景的原因,李秀梅輕聲說:“破唄。”
去年,一位建筑師曾經探訪過這里。離開之后,他在一篇手記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當這一切消失,他們最不容易調適的,將不是房價、房租、平米數,甚至不是地理位置,而是在大家一樣貧窮也就等于一樣富有的年代里才能享受的優越感,將一去不復返。”
黃昏時分,斜陽籠罩著安化樓,拖出了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