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毛錢事件、同仁醫院醫生被砍事件、腳趾變手指事件……現如今真是缺什么也不缺醫患糾紛。其實,在”看病”這件事上,大家有沒有想過,除去醫生和病人在起著作用,背后還隱藏著更強大的力量在掌控著我們的健康?
一位千里迢迢前往著名醫院看病的病人,會報怨醫生看病時間過短,說話不多,關心不夠,幾分鐘就把自己給打發了。出來時,打量走廊里,發現還坐著三四十位來自全國各地的病人,像自己一樣,手里攥著各地醫院的病歷和檢查結果,臉上掛著匆匆行色和滿心期待。面對這樣的現狀,病人們是否想過,這也許并不全是醫生的錯?
“全國病人上協和”,曾經成了新華社一條新聞的大標題。一方面是京、滬、粵各大醫院人滿為患、門庭若市,另一方面是二級醫院門可羅雀、冷冷清清,這種現象被媒體稱為“大小醫院人氣的冰火兩重天”。這是高端醫療資源有限分配不均造成的后果,顯然跟醫生無關。病人們能看見的是站在我們面前的那個人——醫生,而醫生只是代表巨大的醫療露臉而已,并不代表醫療的全部。
醫療已然變成企業
老羅是美國的一位醫生,從醫30年。在一次成為病人之后,他開始得以用病人的眼光好好打量眼前的醫療體制:
“一百多年來,醫院的傳統是要病人在手術前一天晚上就住進來??墒?,最近幾年情況變了,許多醫院要病人在手術當天才住院。這并不是因為有什么研究報告證實這樣對病人比較好,而是因為這樣對醫院有好處?,F在保險公司給付醫療費用時,不是根據病人住院多久、花了多少治療成本,而是根據病人得了什么病,然后給付固定的費用。病人的住院時間愈短、成本愈低,醫院就可以賺越多的錢。
“醫學已經變質。過去我們這一行提供的是大眾的福利,我們第一考慮的是病人。可是,現在的醫學已經商業化了,有些診所和醫院就像公司一樣,主要考慮的是利潤,而不是病人的健康。過去醫療的變遷是漸進的,最近幾年卻有革命性的變化。過去我們習慣每個醫師像家庭工業一樣,各自默默做好自己的本分,現在,突然之間,醫療竟然變成了大企業?!?/p>
醫院不是慈善機構,不是收容所。它也不再是最初修道院醫學時期的醫院,“Hospital”與“hospitable(好客的,殷勤的)”共用一個詞根。在商業社會中,它不得不重新定位,不得不犧牲部分職業中本屬的“清高”,來換取經濟利益以維持自己的生存。
這樣的經濟利益,出現在現代社會的其他領域,大家都能理解并漸漸接納。雖然在娛樂界或藝術界,時而還有人在偏執地追問到底是經濟至上還是精神至上,但只要與醫學比起來,它們的問題就完全可暫擱一邊。
相較而言,醫療是暴露在陽光之下最敏感的地帶,因為它和生命有關,和健康有關。它還和醫德有關,和人道主義有關。
病人已被稱為客戶
在今日美國,醫療已被“成本遏制措施”“競爭”“消費態度與趨勢”“人頭計算”等這些冷靜的經濟概念所塑造,最明顯的莫過于,病人已被稱為“客戶”。
現在,在醫生的沙龍聚會上,我時常聽到的不僅僅是技術問題的討論,也會有病房管理、成本控制、提高病床周轉率、如何控制醫保和自費的用藥比例、商業保險如何介入醫療體系等這樣的話題。
這些醫生們談論的問題,看似不會出現在我們與醫院接觸的那一刻、那一場景,但是,它們其實都和看病這件事密切相關。隱藏在醫生和病人背后的大環境,是我們所處的復雜醫療系統。在商業社會的潮流傲慢地席卷了每個行業時,醫療也不例外。就像乘上過山車,既有擔心,也有甜頭。既有溫情的失去,也有物質的獲得。
看,我們犧牲了什么,又贏得了什么。醫療的品質正發生變化,影響到每個醫生,他們的醫療行為也在變化,他們每個人得做好醫療這臺機器上永遠不掉鏈子的螺絲釘,否則就會被請出局。被請出局的理由,可能都不是以醫學的名義,而是以經濟的名義。會不會有一天,使得醫生的價值核心不再是“病人”,而是“成本控制”?
而所有這些現狀,并不是某一位醫生所能左右的。
醫療政策在醫學與
經濟的撞擊中處境尷尬
在一次同學聚會上,一位在急診輪轉的同學描述了他的困惑境地。一個車禍外傷大出血的病人被送到急診,沒有擔保人,也沒人給他交住院押金。經濟情況不明,給不給他治?如果按照我們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出于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肯定是無需思量,馬上搶救。但站在現代醫院的現實角度考慮,首要問題是醫療費用誰來付?如果當班醫生被油然而生的責任感驅使,救死扶傷,結果是不僅當班醫生挨批評,甚至得替病人付醫療費用——總得有人付賬呀!
要是急診每星期遇上三五個這樣沒錢治病的人,且不說一位住院醫生的工資每月只有幾千塊,即使當班醫生心甘情愿付賬,在有些醫院,沒有住院押金,就是醫生開了藥,藥房也取不出藥。到這環節,再有責任感的當班醫生也無能為力了。
但登上報紙社會新聞的往往都是:病人性命攸關,醫生見死不救。醫生一個個都成了勢利眼,只給富人治病,不給窮人看病。當別的行業都可以明碼標價時,醫療似乎被看成是最不應該和金錢掛鉤的——以人道主義的名義。但是,在這個因經濟主導而變得關系物質化的社會,誰來給人道主義埋單?誰來給接下來可能的官司埋單?
最近,聽一位同學講起醫院的另一則故事。一位內科輪轉的住院醫生,出于對病人的同情和救治緊迫,在家屬懇請下,使用了從醫院外購買的一種藥。按醫院規定,科室里不允許使用外購藥。但病情急迫,家屬懇切,住院醫生不忍,決定同意給病人試一下,也許有最后一線希望。后來病人去世,家屬反過來狀告住院醫生違規使用外購藥,使得病人死亡,打官司要求賠償一百多萬。醫院也決定處理這位本意良好卻違反了規定的住院醫生。
有人曾發問,白求恩是道德高尚,但白求恩其時,是軍事共產主義的供給制,市場經濟法則尚未顯威,在今日,誰又來為道德極致的服務“埋單”?
醫生只是代表巨大的醫療系統露臉而已
我們往往將看病這件事簡化為醫生和病人兩個人之間的事,而忘記了我們身處的醫療大環境。我們能看見的只是醫生,醫生是代表醫療和我們面對面的那個人,但這不等于所有對醫學、醫療、保健保險體系的不滿和怨憤,最后能投射的,都應該堆砌在醫生身上。
就像美國許多醫生抱怨的那樣,“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設計不良、運轉不周、資金不足的醫療體系的替罪羊”。在諸多關系的糾結中,醫生成了我們唯一可以觸摸、可以看到、可以攻擊的靶心。在這樣的誤解下,醫生和病人之間的那堵墻越筑越高,不知哪天才能冰消雪融。
謳歌
醫學博士,畢業于協和醫科大學(八年制)。畢業后赴美國從事科研三年。2002年回國?,F居北京,任職某公司。2006年出版《醫事:關于醫的隱情和智慧》,2007年出版《協和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