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一聲槍響,滿清王朝劃上了休止符,清廷以《大清刑律》為代表的法制改革曇花一現,中國法制近代化事業卻沒有停步。
民國時期,在一次聯合國代表大會上,驕狂的日本代表以輕蔑的口吻挑釁民國政府代表王寵惠:“你是代表南京國民政府呢,還是代表東北滿洲國政府?”王寵惠立即站起來,義正詞嚴地大聲回答:“我代表貴國承認的那個中國政府。”各國代表一時掌聲雷動,日本代表自討沒趣,悻悻而退。王寵惠素有“民國第一法學家”之譽,他不但是聯合國憲章起草者之一,還是第一位出任海牙國際法庭的中國籍法官,曾以英文翻譯了《德國民法典》,享譽西方學界。
作為司法部長,王寵惠對民國的法制建設貢獻尤大。民國肇始,明令“《大清刑律》除與民國國體抵觸各條應失效力外,余均暫行援用”,并將其修訂后更名為《中華民國暫行新刑律》。《中華民國暫行新刑律》先后形成《第一次刑法修正案》和《第二次刑法修正案》。1927年,王寵惠受命主持草擬刑法。他以《第二次刑法修正案》為基礎,參照歐洲大陸法系及日本最新刑事立法,起草了《刑法草案》。
1928年,國民政府頒布第一部刑法典《中華民國刑法》(又稱“舊刑法”),分為總則、分則兩編,共47章,357條。根據歐陸盛行的“社會法學”思潮,國民政府于1935年公布了修訂后的《中華民國刑法》(通稱“新刑法”)。體例上,《中華民國刑法》與德國、日本的《刑法典》相同,甚至總則的內容構成及順序安排,分則各章的標題(類罪名)等都與德、日刑法差異不大。
與舊刑法相比,新刑法“側重于主觀主義”,強調犯罪性質而非客觀后果,刑法處罰的不僅是違法行為,而且要針對有犯罪傾向的人;時間效力上采取“從新從輕”原則。該法另一個特點是保留了一些傳統刑律的原則,如規定對于直系血親的傷害、遺棄、妨害自由、掘墓等罪行,都要加重本刑二分之一。新刑法還規定,未滿18歲或已滿80歲的人不得處死刑或無期徒刑。
新刑法連同憲法、民法、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行政法,共同構建了民國六法體系,實現了法律形式上的近代化。清末以前的封建刑律,與大一統集權制相適應,采取“諸法合體,以刑為主”的編纂形式,集刑事、民事、行政、訴訟等內容于一體,用刑罰方法調整各種社會關系。新刑法頒布實施后,很快在幾大刑事案例體現出極具時代特色的法律效力。
施小姐報父仇,孫傳芳被刺死
1935年11月13日下午3時許,天津城南馬路清修禪院居士林,隨著“砰、砰、砰”三聲突起的槍響,“閩浙蘇皖贛五省聯帥”孫傳芳后腦、后背中彈,應聲倒地,一場震驚中外的兇殺案發生了。
刺殺者是一位名叫施劍翹的女子,時年30歲。原來10年前,軍閥孫傳芳派兵北上,覬覦山東、河北,與直奉軍隊正面交火。施劍翹之父施從濱是奉系將領,時任山東軍務幫辦兼第二軍軍長,奉命截擊時兵敗被俘。孫傳芳下令用鐵絲綁縛施從濱,用鈍刀將其割頭殺害于安徽蚌埠車站,暴尸三天,懸首七日。
噩耗傳來,施劍翹悲憤之余,發誓一定要血債血還。她先將希望寄托在堂兄施中誠身上,幫其謀取了煙臺警備司令之職。誰知施中誠升官后只顧吃喝玩樂。其后,施劍翹結識了施中誠在保定軍校的同學、時任閻錫山部的諜報股長施靖公。施劍翹以身相許要求施靖公為她報父仇,得允。婚后5年,施劍翹生了兩個兒子,施靖公卻遲遲不履行早先的諾言。無奈之下,施劍翹毅然攜子從山西回到天津母家,臨行前留書一封,指責施靖公背信棄義,并留詩一首:“一再犧牲為父仇,年年不報使人愁;癡心愿望求人助,結果仍須自出頭。”施劍翹原名施谷蘭,到天津后,改名劍翹,取意“翹首望明月,拔劍向青天”,以此明志。
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孫傳芳被刺后,施劍翹先將勃朗寧手槍的保險關好,放入大衣口袋,然后將數十張事先準備好的《告國人書》及傳單撒向眾人,高聲大喊:“我是施劍翹,為報父仇,打死孫傳芳,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牽連任何人。你們可以帶我到警察局去自首。”旁人驚魂未定,無人敢應聲。施劍翹見狀,走到電話亭,準備給警察局打電話自首。這時值日崗警王化南聞訊趕到,施劍翹把手槍交出,說:“槍里還有三發子彈,我是為父報仇,殺了人,你帶我去自首吧。”隨即被關押。當天下午,天津大街小巷到處傳著“號外,號外”的賣報聲,《新天津報》刊發了《孫傳芳被刺死,施小姐報父仇》的文章。
施劍翹被羈押后,11月25曰,天津地方法院審理施劍翹刺殺一案,上午8時10分正式開庭,由推事文人豪主審,書記官、檢察官及被告辯護人、原告代理律師各就各位。施劍翹穿著一件青布棉袍,神情鎮靜地站在被告席上。法庭內外人頭攢動,觀者如堵,尤以學生打扮的青年女子居多。
主審官文人豪首先詢問被告姓名、年齡、籍貫及住址,施劍翹一一作答后,公訴人提起公訴,認為“被告持有軍用槍彈,殺死孫傳芳,自白不諱,且核與證人(清修禪院主持)富明、(和尚)東海、王化南等所供相符。并有傳單、手槍、子彈、《告國人書》等證據,實犯刑法第187條、271條第一項之殺人罪,請求法庭公判。”《中華民國刑法》第271條第一項明文規定:“殺人者,處死刑、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與證人當庭對證后,文人豪傳訊孫傳芳的兒子孫家震。孫家震涕淚俱下,說遭遇慘禍,母親悲極欲死,最幼之弟年僅5歲,請求依法嚴懲兇犯。施劍翹聽后,立馬駁斥:“他說他父死得慘,不知吾父死于他父之手,其情更慘……”言未畢,亦泣不成聲。中午12點,雙方仍爭持不下,主審官宣告退庭,定期再審。
半個月后,法院再次開庭。檢察官除認定刺孫情節與事實符合外,施劍翹自首條件是否完備尚值得研究。施方律師為此予以辯護,認為施劍翹確系自首:其一,被告自首,照《刑法》62條,應當減刑。《刑法》第62條規定:“對于未發覺之罪自首而受裁判者,得減輕其刑。但有特別規定者,依其規定。”其二,報父仇孝義可嘉,應援《刑法》59條,酌情減刑。《刑法》第59條規定:“犯罪之情狀顯可憫恕,認科以最低度刑仍嫌過重者,得酌量減輕其刑。”
12月16日,天津地方法院以“訴字第622號刑事判決書”對施劍翹槍殺孫傳芳一案作出判決。判決書肯定自首成立,以“其主觀方面,純為孝思沖激所致,與窮兇極惡者究有不同,合于上述自首減刑,判處施劍翹有期徒刑十年”。不想原告孫家震、被告施劍翹對上述判決均不服,同時上訴河北高等法院。原告認為被告自首行為不能成立,被告認為十年徒刑量刑過重,未能受到法律應有的憫恕。
1936年2月6日,河北高等法院就此案進行復審。施劍翹發現第一次庭訊時的重要證人如王化南、劉恕修等均未到庭。原來,財雄勢大的原告孫家震,買通警察局,開除了上述能夠據實作證的證人,只留下長期受孫傳芳資助、偏袒孫家的居士林和尚富明及東海。為此,施劍翹提出強烈抗議:“當時我槍殺父仇后,報警的是劉恕修,第一個見我的警察是王化南,他們是本案的重要證人,由于在第一審時說了實話,你們仗勢欺人,把他們都開除了,現在離開天津下落不明,法院太黑心了,孫家有錢有勢,其情可疑。”結果抗議無效。
經過辯論,2月11日,河北高等法院宣判:“原判決撤消,施劍翹殺人,處以有期徒刑七年”。庭長當庭告知施劍翹:殺孫傳芳乃為父報仇,情可憫恕,故減至最低之刑;原判認定你屬自首則是錯誤的,因為王化南未到居士林之前,已知案發,進禪院趕往電話室,均在你向警士聲明自首前發覺;你雖有自首之意,然事實尚不明顯,故此宣判。
河北高等法院的判決并沒有平息原告、被告的異議,官司隨即打到南京最高法院。拖延到8月1日,南京最高法院才作出裁決,維持河北高等法院的原判。
庭內紛爭不斷,庭外同樣群情激憤。由于施劍翹手刃的是曾殺人如麻的軍閥孫傳芳,當時社會輿論普遍對她表示同情。著名女報人鄧季惺在南京《新民報》發表文章《對施劍翹判決書之意見》,認為孫傳芳系禍國罪首,按照《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本應處極刑,國民政府也曾通緝在案。誅殺國法不容之人,古今均不為罪,施劍翹以一弱女,誅殺兇犯,法庭卻判以十年、七年之刑,實欠公允。南京《朝報》發表了揚州婦女會致首都、上海兩婦女會請聯合營救的通電。上海《大眾生活》雜志則稱:孫傳芳皈依佛門,一面做和尚,一面當間諜(暗中與日本侵華總司令岡村寧次等聯絡),是今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明天“放下佛經,立地成屠”的典型屠夫。
此案還驚動了一些國民黨元老,馮玉祥、李烈鈞、張繼等人同情施劍翹的遭遇,聯名呈請國民政府明令特赦。馮玉祥早年曾與施劍翹的叔父施從云一起參加辛亥革命之灤州起義,施從云時任營長,起義中犧牲,馮玉祥當時為營副。經多方努力,南京國民政府委員會經過反復研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最終于1936年10月14日發布公告,決定赦免,全文如下:
施劍翹因其父施從濱囊年為孫傳芳慘害,痛切父仇,乘機行刺,并及時坦然自首,聽候懲處,論其殺人行為,固屬觸犯刑法,而一女子發于孝思,奮力不顧,其志可哀,其情尤可原,現據各學校、各民眾團體紛請特赦,所有該施劍翹原判徒刑,擬請依法免其執行等語,茲據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第六十八條之規定,宣告原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之施劍翹,特予赦免,以示矜恤。此令
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印)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十月十四日
《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第68條規定:“國民政府行使大赦,特赦及減刑,復權。”
轟動一時的替父報仇案,至此終于定論。
林森特赦令下達的第二天,施劍翹被釋放。由國民政府直接出面干預司法,在民國時期甚為罕見。10月20日,施劍翹離開監獄。為了保證她的安全,當局在她未出獄前故意放出假消息,轉移社會注意。當天下午二時許,警方派出三輛汽車迎接其出獄,施劍翹乘坐中間的一輛,先到天津的親眷家探視,兩小時后乘快車趕赴北平。孫家及孫部舊屬雖強烈不滿,也無可奈何。他們出巨資16萬元,在北京西山臥佛寺旁建造了孫氏墓地和祠堂。現在北京市植物園的范圍內,孫傳芳的墓穴和墓碑仍完好。后來,施劍翹擁護中國共產黨,積極投身革命。1957年起她被聘為北京市委員會委員。1979年,施劍翹因病去世,享年74歲。
救國會七君子“危害民國”被捕
民國時期,南京國民政府繼承北洋政府的特別法傳統,制定了大量刑事特別法進行刑事鎮壓。主要包括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懲治盜匪暫行條例》、《暫行反革命治罪法》、《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條例》等;抗日戰爭時期的《共產黨問題處置辦法》、《防止異常活動辦法》、《懲治盜匪條例》等;其后又有《戡亂時期危害國家緊急治罪法》、《戒嚴法》、《懲治叛亂條例》等等。這些刑事特別法可以不受刑法典法律原則的約束,便于規定普通法不便規定的內容,以致民國法學家們在《中華民國刑法》中體現的法治救國理想,不斷遭到當局專制統治無情地扼殺,“七君子事件”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
1936年,日本吞并中國之心路人皆知,群眾性的愛國救亡組織由此紛紛成立。是年5月,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等在上海發起成立“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即救國會)”。救國會成立后,要求國民黨政府停止內戰,釋放政治犯,建立統一的抗日政權,動員千百萬群眾起來參加救亡圖存,共赴國難。《團結御侮的幾個基本條件與最低要求》公開信的發表,在全國引起很大反響。11月,在救國會及上海各方面力量的支持下,上海日商紗廠工人罷工運動取得勝利。
受國民黨“攘外必先安內”政策影響,救國會的行動引起了當局的敵視。11月23日,沈鈞儒、鄒韜奮、李公樸、史良、章乃器、王造時、沙千里等人以《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第六條“宣傳與三民主義不相容之主義”罪名被當局逮捕,引發著名的“七君子事件”。
“七君子”剛一被捕,社會各界便發起了聲勢浩大的營救行動,國民黨中央委員于右任、孫科、馮玉祥、李烈鈞等20多人,聯名致電蔣介石,要求鄭重處理此事。國際社會知名人士,如愛因斯坦、法國作家羅曼#8226;羅蘭等人紛紛致電國民政府,要求恢復“七君子”的自由。12月4日,沈鈞儒等人被押往蘇州高等法院看守所,等候審訊。
國民黨中央的陳果夫、陳立夫一度主張槍斃“七君子”,在生命受到威脅時,沈鈞儒等人商定一旦被押赴刑場,他們將齊聲高唱《義勇軍進行曲》,并在臨刑前一致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民族解放萬歲!”12月12日,“西安事變”爆發,張學良、楊虎城實行兵諫,扣押了蔣介石。張學良等人提出的協議主要包括“出兵抗日,停止剿共,改組政府”,其中一條便是“釋放上海被捕之愛國領袖”,即沈鈞儒等人。
1937年4月3日,當局正式對“救國會七君子”提起公訴。主要內容為:“各被告共同以危害民國為目的而組織團體,并宣傳與三民主義不相容之主義。依《刑法》第11條、第28條,系共犯《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第6條之罪。”《刑法》第28條明文規定:“二人以上共同實行犯罪之行為者,皆為正犯。”《起訴書》羅織的罪狀還包括阻撓根絕“赤禍”之國策,作有利于共產黨之宣傳,抨擊憲法,煽惑工潮等。
6月,國民黨江蘇高等法院兩次開庭審訊。劉崇佑、江庸等20多知名律師自愿為“七君子”出庭打官司,形成了中國律師史上盛況空前的辯護陣容,沈鈞儒、沙千里、王造時、史良等人本身都是全國著名的大律師。法庭上,他們充分展現了大義凜然的雄辯風采。
沈鈞儒第一個受審。法官問:“你贊成共產主義嗎?”沈答:“贊成不贊成主義,這是很滑稽的。我請審判長注意這一點,就是救國會從來不談主義……如果一定要說我們宣傳什么主義,那么,我們的主義就是抗日主義,救國主義。”“你知道你們被共產黨利用嗎?”“假使共產黨利用我抗日,我甘愿被他們利用,并且不論誰利用我抗日,我都甘愿被他們利用。”沈鈞儒據理力爭。
訊問被告以后,許多律師先后起立發言,提出理由,要求傳喚人證,調查證據,但庭上均以搖頭、擺手的動作,不予回答。在被告與辯護律師堅持下,檢察官面紅耳赤,窮于對付。不得已,審判長宣告“明日續審”,草草收場。
第二次審理時,當史良被問到“你們主張聯合共產黨,是不是危害民國”時,史良告訴對方:“好比一家人,強盜打進門來,我們叫家里兄弟姐妹不要自己打自己了。首先應該聯合起來共同抵抗強盜,這有什么錯?能說是危害民國嗎?只能說是危害日本帝國主義,除非檢察官是日本人,才會判我救國有罪!”
審訊最后的焦點集中到西安事變是否與本案有關聯這一點上。被告及其辯護律師一致要求應傳張學良將軍到庭作證,以明確被告與西安事變的關系。檢察官對此不以為然,堅持不用多此一舉。章乃器隨即表態:“檢察官代表國家行使職權,是應當的,但我們更希望能代表中華民族的人格,否則給他做一個中國人,也丟盡我們中國人的臉。”檢察官惱羞成怒,連連吼叫:“這是惡意侮辱檢察官,你叫什么?你叫什么?記入筆錄,我要檢舉,我要起訴!”
于此同時,慰問、聲援“七君子”的函電如雪片般飛來,“愛國無罪”成為全國民眾共同的心聲。緊接著,“救國入獄運動”如火燎原。6月25日,宋慶齡、何香凝等16人具狀江蘇高等法院,要求以“愛國罪”候審,同時發表《救國入獄運動宣言》,表明準備入獄不專為營救沈鈞儒等人,更要使全世界知道中國人心不死,中國永不會亡。這一運動產生了巨大的感召力,各界響應,普通老百姓紛紛簽名,要求加入“救國入獄”的行列。當局騎虎難下,頓時慌了手腳。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抗日聲浪遍及全國。進退維谷之際,江蘇高等法院于7月31日宣布具保釋放沈鈞儒等七人。當“七君子”出獄時,數百人立于烈日之下鼓掌歡迎。不過,七君子當時屬于“具保釋放”,直至1939年1月26日,當局才由四川高等法院宣布撤回對此案的“起訴”,最終在法律程序上結案。
作為近代中國真正意義上的刑法典,《中華民國刑法》此后不斷被修訂,臺灣地區至今沿用,足見其影響之深遠。相比而言,新中國的刑法典。卻是1979年以后的事情了。
(選自《文史參考》201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