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小的群體
也許我孤陋寡聞,老三屆中有一個極小的群體的經歷似乎從未見諸于文學作品——分配到三線工廠的六六屆畢業生。這部分人在全國老三屆中有多少,我不得而知。但可以較肯定地說,在北京的數目大概超不過兩千。我就是這個極小群體中的一員。
記得是在1967年的9、10月間,北京的工廠和服務行業還有一些外地的工廠在北京的中學中進行了一次小規模的招工。分到我所在的北京女十中的名額是北京第二外文印刷廠工人一名,北京公共汽車售票員一名,青海冷湖機械廠工人兩名,陜西汽車制造廠工人七名。陜西汽車制造廠是由當時的北京東方紅汽車制造廠,也就是現在與美國合資的北京切諾基汽車廠的前身包建的三線工廠。工廠在陜西岐山縣轄區,位于秦嶺腳下,最近的火車站是二、三十里外的蔡家坡。在招我們這批北京學生時,工廠還只有一個構想,連圖紙都沒有設計出來。進廠后知道了,我們這一批陜汽學員一共是1500名,都是北京六六屆初三、高三畢業生,這其中有北京頂尖的男四中,師大女附中的學生,也有崇文區、宣武區男女混校的學生,初三畢業生占了大多數,男女生的比例大概是六比四強些。招工時毛澤東的“五個面向”(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面向農村、面向廠礦、面向邊疆、面向基層、面向艱苦地區”)的指示還沒有下來,除了極少數的中學生自找門路豪情滿懷地去了西藏、云南和北大荒,大多數的在校學生還做著升高中、升大學的夢,沒有人想到整整六屆中學生會被連鍋端出學校大門,根本沒有了直接升學的機會。因此對這次招工,同學們的反應很冷淡。除了北京的兩個名額小有爭擠外,外地的兩個工廠連二里挑一的局面都沒有形成。結果我這個出身有極大問題,本來并不符合三線工廠條件的人居然被陜西汽車制造廠錄取了。這還得感謝當時學校的解放軍。六七年底時,上邊還沒有可以斗學生的政策。雖然我是學校“四三派”的頭頭,總跟軍宣隊的意見相左,鬧得他們頭大,卻也奈何我不得,能把我早早送走無疑對他們是一種解脫。大概軍宣隊不但極力推薦了我,評語也寫得不錯,否則我不會不但被錄取,還在給學員辦的進廠學習連隊里被指定當了一名連長。本來我們這批學員應該是在1967年的11月報到進廠的,因為北紅汽發生大規模武斗,入廠日期被推遲到1968年的2月15日。豈料我離校兩個月后,北京中學就掀起了“抓壞頭頭”的運動,二十五中“四三派”的頭頭侯禹還被關了起來。待女十中的軍宣隊回過味兒來,后悔不迭地趕到工廠來抓我回去接受批判的時候,我已經到青島培訓去了。也許那時軍宣隊還不具備到外地抓人的財力和權力,并無人追到山東,我得以逃過一劫。
一開始就有人自殺
我的家庭中沒有當工人的,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中也沒有,我對工廠的印象全部來自電影。當我站在北紅汽的廠房頂上,看著在中飯電鈴聲中從各個車間大門潮水般涌出的滿身油泥腋下夾著飯盒的工人隊伍時,激動得不能自已,覺得那一幕和電影《千萬不要忘記》中看過的竟是一模一樣。不過這種激動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星期,很快我就發現領導我們進行進廠教育的兩個工人簡直就是痞子。后來才知道因為他們是占了上風的造反派組織的成員,才被派了這份清閑的美差。我得了結論:工廠的造反派肯定和我們學校的不一樣,保皇派中好人多,而造反派中倒是不好的人多。我因之很快和他們發生了沖突。這位代表工人領導我們學習的學員連負責人,立即向學員們宣布了我的“反動家庭出身”,在分配工種時,將我原定的銑工,改成了被視為最糟糕的工種——大型沖壓工,讓我第一次領教了穿小鞋的滋味,開始懂得“社會”這兩個字眼的含義。
在我們還沒有完成入廠教育下車間前,底盤廠的學員中傳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一名來自男六中的學員在廠房頂上喝敵敵畏自殺了。為什么?沒人知道。難道是因為社會令我們這些學生根本想不到的“黑暗”讓他絕望了嗎?
下車間不久,又有一個來自女五中的工具廠的學員自殺了。她出身不算好,但是也許和車間領導的關系搞得不錯,被領導送到“人民日報”當工人通訊員。據說她原以為可以留下去的,但結果因為家庭出身不是純紅色而被退了回來。她因此而絕望了。既然如此不喜歡工廠,當初為什么會報名呢?想來也是進了工廠方知現實中的一切并不像幻想中的那般美好,本以為邁上了跳出“黑暗”的踏板,卻又被送回了工廠,因此而受不了,輕生了吧?
這兩個學員的名字我當時不知道,也不知道1500名學員中現在還有什么人叫得出他們的名字。只是這30多年來,我從未忘記過他們的曾經存在,常常嘆息:多么大的失望才能讓他們有如此的決心,在生活還沒有真正開始時就自己結束了她。
雖然對工廠和真實中的工人階級的失望極為深刻,我自己卻從未有過一絲的懷才不遇或者無法忍受現實之感。以我“漆黑”的出身,能夠進入制造炮車的三線工廠,已經是十二萬分的滿足了。我那時最大的理想,就是當一個尉鳳英那樣的工人工程師。尉鳳英是沖壓工,我也能當上一名沖壓工,似乎離理想更接近些,因此并不沮喪。
詩情下的畫意
經過在青島汽車修配廠10個月的培訓,又返回北紅汽過了一年多的學徒生活,我們車間第一批赴陜汽的學員和工人在1970年的7月來到了秦嶺腳下的陜汽廠,我也在其中。
廠區窩在一個山溝里,溝底是一個村莊,穿過村莊向上是林場,然后就是秦嶺山脈。溝的兩側是三丈塬和四丈塬,諸葛亮仙逝的五丈塬連著四丈塬抹過溝口,進溝時向左抬頭望去,就可看到立在塬邊邊上的諸葛亮廟。初到時,以為我們是三面環山。待第一個公休日爬上一側的“山”頂,方知那上面是方圓幾里,展展的平地。這才明白老鄉何以稱它們作塬而不是山。老鄉的村子屬曹家公社,散落在溝里,和我們后來建起的廠房并沒有什么物體的隔離,這種布局給日后膽子越來越大的農民偷竊工廠物資提供了天然的便利。溝兒的名字叫麥李西溝,一條小溪順著溝中間流淌著,春天油菜花,李子樹開花了,滿溝飄散著清香,綠綠的麥田更令山溝充滿了溫馨和活力。早晨推開窗戶往溝底的方向望去,石樓山的歪頂被云朵繚繞著,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的空氣,胸膛里已是充滿了幸福。晚上我們在宿舍樓頂上開會、學習,螢火蟲尾巴上的燈點亮了,綠色的珍珠般的亮色圍著我們繞,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螢火蟲,覺得生活真是充滿了詩情畫意。我從一開始就愛上了這條山溝。
剛到時,溝里只建起了一棟四層的宿舍樓,男女學員混在一個樓里,一層住著一個車間的第一批學員,西頭為女生,東頭為男生。后來又有三棟樓陸續建好,才分出了男生樓,女生樓。剛剛住進樓房時,樓中并沒有通水,全樓的人都要到樓外的一個水龍頭提水,還有一個鍋爐房,有四個管子從墻的底部伸出供應熱水。到樓下提水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是用過的臟水卻沒有人愿意再端回去倒,于是從窗戶里往外潑臟水成了一景。以后樓里通了水,習慣卻已成為自然,雖然各車間發動了多次運動,企圖用道德的力量杜絕這一惡習,但終未能根絕。因為無水,樓里的廁所也不能使用,要到樓外的簡易茅房方便。解大手別無選擇,必須下樓;而解小手,晚上從酣睡中被緊急憋醒,特別如正值寒冬季節,有誰會覺悟高到跑到樓外去解決問題呢?因此在清晨從窗戶潑出的水中,就又多了一些不潔的成分。幸運的是我的宿舍在最高的四樓,雖說為了符合毛主席備戰備荒,節約鬧革命的標準,四樓頂上僅僅反扣了一層水泥槽板,這槽板在夏日的白天吸足了太陽的熱能,晚上便無情地釋放出來。當樓下住的人被山區夜晚的寒氣逼得蓋棉被時,我們這些四樓居客卻熱得在床上烙餅,整夜不得安睡。盡管如此,相比污濁的瀑布時時不期而落的危險,住在四樓算是占據了最有利地形。
時間過去30多年了,那個年頭的情懷和心境還是用當時的語言表達方為貼切。這里就錄下我所在的車身車間學員們的三件舊作品吧:
憶江南(西溝)
西溝好,
碧翠掩紅樓。
今日汗流揮作雨,
他年戰備車如流。
能不愛西溝?
憶江南(望石樓)
依窗望,
伴友跳(應為眺)石樓。
日照云飄疑仙境,
仙境還需妙手修,
“好景”在西溝。
青春獻未來
海是我眼界,
山是我胸懷,
跟著毛主席,
青春獻未來。
詩里描述的“碧翠掩紅樓”,其實說的就是宿舍樓下污水橫流的情景,因為作者年輕人浪漫的詩情,那本不堪的骯臟因此竟具有了畫意。污濁且具豐厚“肥料”的常年積水,特別是樓房背靠山塬的一面和上從塬上沖刷下的泥土,成了動、植物們的理想家園,它們在紅色磚墻的宿舍樓底層造出了一片環繞的碧翠。這綠色讓住在一樓人的窗戶常年不能打開,因為如此惡臭便會立即沖進屋內,蛆蟲們也會蠕動成隊伍入室做客。我們那時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個突擊日,任務就是清理淤積在樓背后的骯臟泥塘。說是清理,其實不過就是把那些綠色的東西從樓底挪到防洪護坡上的塬底,給它們搬搬家。這層綠色能有多厚?說了你也許不信。我們車間有一個外號叫八級的鉗工學員,一晚從四樓的窗戶跳下自殺,落在了這層綠東西上,樓下的人聽到有呻吟聲,出樓察看,發現了躺在“地”上的八級,他竟然除去碰傷了一條肋骨,別無大妨。
三首詩中的最后一件“作品”是本人的。幾年前遇到當年另一個車間的陜汽學員,她竟然還記得我這首打油詩,告訴我她從這首詩里看出了我的不尋常處,說得我很是飄飄然了幾分鐘。
遭遇謊言
跟我們第一批赴陜汽的學員一起進溝兒的,還有一些北紅汽的老師傅。我們這些學員畢竟還未出徒,對如何制造汽車知之甚少,需要技術較高的老師傅的帶領。這些老師傅當年其實也不過就是三十鋃鐺歲,可是有了家室的拖累,心境和我們這些無牽無掛,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小青年自不能相比。為了動員老工人去陜汽,當時駐北紅汽廠的軍宣隊召開了聲勢浩大的奔赴三線動員大會。會上很多老工人爭先恐后地發言,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底盤車間一位工人不但流著熱淚高呼支援三線的口號,發言完后還邁著正步,一路高呼著“我要去三線!我要去三線!”走下臺去。盡管覺得不少發言人很有些做作,但是我還是為他們表現出的覺悟所感動。沒想到開完會往會場外走時,和我同工段當工人的一個清華大學畢業生撇著嘴說:“別看他們說得好聽,這些人里沒有一個人會去陜汽的。”我當時幾乎有一種對他猥褻了這些工人純真感情的憤怒,我說:“你怎么知道?這絕對不可能!”“不信,走著瞧。”他不想跟我爭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是對的!所有在臺上慷慨激昂地發過言的人,沒有一個人的名字出現在大紅榜上。后來才有信息傳出來,那些發言的人都是領導事前布置好的,已被告知他們絕不會進入走的名單。這個謊言對我來說是太殘酷了,把我心中僅存不多的對工人階級的美好感情徹底打碎了。
我的師傅劉貴也在第一批赴陜汽的工人名單中。劉師傅在動員去陜汽的工段會上表態,一定響應黨的號召,奔赴三線。散了會,我很高興,因為我師傅的技術極高,人也善良,能有師傅和我在一起,心里覺得踏實。可是又是那個大學生對我說:“你師傅不會去的。”我說:“不可能!”言外之意,我師傅可不像那些說謊的小人。這次他說對了一半。師傅沒有按日子和我們一起出發,拖了大半年,但是最終抗不過以“停發工資”相挾的組織,終于還是去了溝兒里。我哪里能夠體會師傅的難處。師傅老說他是“千頃地里的一顆苗”。——他的爺爺是獨子,他的父親是獨子,到了他這一輩,還是獨子。師傅的爺爺、奶奶,父、母親那時都還健在,全是北京遠郊區的農民。他自己膝下還有兩兒兩女,最小的剛出生不久,大的才上小學。這四老四小的一大家子,師傅一走,就全靠師娘一人支撐。這其中的艱辛、寒苦和悲酸,那時連飯都不會做的我,如何想像得到!師傅到了陜汽,申請工會救濟和行政借支成了家常便飯。可是工會救濟的原則是“救急不救窮”。師傅家里不死人,沒病人,就“不急”,申請多半不獲批準。行政借支,家在北京的老工人幾乎都有困難,不能每次都攤到師傅頭上。師傅常常因為家里老人或孩子出了事,趕回北京。花路費不說,請假還沒有工資,更是雪上加霜。我真不知道那些年月師傅是如何過來的。幾年后,工廠來了一個陜北的老干部——楊書記,他下了個大決心,凡家中有困難,支援三線來的北京老工人都可以申請回京。他真是老師傅們的“楊青天”呵!直到今天他們提起楊書記,還是感恩不盡。我師傅終于回了北京。但是一直到多年后,四個老人相繼辭世,兒女們長大工作,才漸漸還清了行政借支,生活有了些起色。如果說,西溝兒的生活對于我們這些年輕的學生充滿了浪漫的詩情,對于這些老工人則更多的是苦澀和無奈。不過沒有人發牢騷。一來那時的社會共識是:三線建設是毛主席的戰略部署,是黨和國家的百年大計、千年大計;大河水滿,小河漲,沒有國家,哪有小家?很少有人質疑過在山溝里建廠的荒唐。二來,即使有牢騷,敢發嗎?說了讓人聽見,輕則被認為是落后,重就有破壞三線建設之嫌了。其實“小河沒水,大河干”才是真理。但是那個年月,我們這些年輕人在毛澤東的教化下離真理太遠。我因為沒有看出三線戰略的荒唐,所以沒有不理解的苦惱,反而因為遠離了專制的母親,只感受到在溝兒里十二萬分的解放和愉快。
“三邊”方針
陜汽是那個年代毛澤東“邊設計、邊施工、邊生產”的三邊方針的典型產物。我們車間第一批學員到達西溝兒時,廠房連地基都還沒有,車間是剛剛收了麥子的莊稼地。車間組織了青年突擊隊,我們這些學員就和寶雞建筑公司的工人一起建設自己的廠房。有的時候連續24小時突擊挖廠房支柱的地基坑,真是年輕啊,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我們車身車間因為有大型沖壓機,在從北京來的車間主任的堅持下,廠房是水泥支柱,鋼梁,磚墻。可是駐廠的軍代表說,三線廠怎么能不體現大慶精神?結果硬是將底盤車間蓋成了“干打壘”。還沒開始正式啟用,墻體就裂了縫。只好墻體外又加砌水泥,造價比正常設計高了一倍。不過軍代表算的是政治賬,沒人敢用經濟賬和他們論個高低。軍代表還有更絕的,說是使用沖水的廁所“太修”了,樓房設計讓采用農民的“干廁”。可是樓上“干坑”的糞便如何向樓下排放?估計是設計師們實在想不出方案,向軍代表要主意,他們卻只具革命精神而沒有革命智慧,也拿不出什么高招,結果宿舍樓得以保留了沖水廁所。但是我們的車間則沒有設計廁所,工人們要方便,需到車間外面的“干廁”解決。幾年前,我和先生帶著女兒回了趟溝兒,車身車間竟然還保留著“干廁”的格局。軍代表終于給陜汽留下了一點“革命傳統”。
陜汽的產品當年是單一的五噸越野炮車,我們進廠時仍在“三邊”之中。到廠大概一年多后,原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大名鼎鼎的孟少農到溝兒里來當了總工程師。他立即提出了要民用、軍用并行,發展多型號、多車種的建議。但是他竟然不被見容于北京來的副總工程師,幾年后被排擠到湖北十堰的第二汽車制造廠,在那里他的才華才得以施展。記得我在廠辦七二一大學上學,孟總是我們的校長,給我們講課。他談到中國特色的設計,說:“什么是中國特色?難道把汽車的尾燈設計成紅燈籠就是中國特色?”那個年代,說出這種實話、真話,給我印象極為深刻。到陜汽的第四年——1974年,第一批車,記得是四輛樣車造了出來。車身的大部分部件是靠扳金工敲出來的。全廠幾百號職工出四輛車,這種“業績”大概只有在那個特定的年代是可仍以為“自豪”的。
豐富的業余生活
一千五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生活是不會寂寞的。我們比插隊的同輩們幸福得多,一年勞作下來雖說吃的是粗糧和缺油少味的熬菜,但是我們畢竟有現成的飯吃,不用為揀不夠燒火的柴草犯愁,不用自己推磨碾面,不用為口糧不夠餓肚子。下了班,吃完現成的飯,還有的是剩余的沒有使完的勁兒。車間和廠一級工會組織成了我們大家的最愛。廠工會年年組織籃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聯賽,文藝匯演。我們廠文藝宣傳隊自編自演的一臺節目,舞蹈《工廠民兵》,《乒乓傳友誼》,《小簸箕》,《送彈藥》,《長征路上》,歌舞劇《青年突擊隊》就是現在拿出來,其藝術性也不遜色于當下舞臺上的作品。鑄工、發動機和總裝車間還蓋了燈光球場,后來又有了游泳池。廠籃球聯賽時觀看人之踴躍,觀眾情緒隨著比賽進程的跌宕起伏,絕不亞于看一場世界級比賽。要是有蔡家坡的西北機械廠或陜西棉紡九廠這些外廠球隊來比賽,那就更是溝兒里盛大的節日。全溝人早早出動,都試圖占據有利地形,開賽時連塬坡上,車間頂上都會站滿了人。
最值得記憶的一次是為參加全國運動會,陜西省臨時組織了女子排球隊,聽說岐山縣有這么個聚集了1500名北京學生的工廠,覺得定是人才了得,特意到西溝兒來鍛煉隊伍,和我們廠的男子排球隊打了場比賽。雖說總比分是3比0,我們的男隊被剃了光頭,但是每局都有個爭頭兒,實在是那個年月難得欣賞到的一次空前賽事。
我當年是廠乒乓球隊、羽毛球隊的成員,還當過一屆岐山縣女子排球隊的隊員。有一年實行拉練,又恰值中國開展了乒乓外交,縣體委把我調去參加了縣乒乓球隊的拉練隊,到農村去進行乒乓球表演,試圖掀起岐山人人學打乒乓球的熱潮。一日行進到一個農村,沒有招待所,住在老鄉家。老鄉家的被子里面都是黑色的,從新用到破從不拆洗,被頭油亮油亮的。我怕有虱子,將內衣褲的口用鞋帶扎緊就鉆了被窩。睡得迷迷糊糊中被哭聲弄醒,一看是睡在我旁邊蔡家坡西機廠的那個杭州姑娘,她和衣坐在枕頭上看著黑黑的被頭,將腿伸進被窩,又迅速抽回來,反反復復,抽泣著:“怎么辦?怎么辦?”我差點笑出聲來。可憐的她,就這么坐了一夜。骯臟的被子對我真不算回事,能夠走出西溝兒,換個地方玩玩兒,還能吃上釀皮和白面饅頭、紅燒肉,這生活讓我十分愜意。
那時的電影雖然沒有幾部,電影明星也只有西哈努克一位,阿爾巴尼亞,朝鮮是唯一的異國情調,《列寧在十月》演了無數億遍,但是周末,只要溝口空地上的幕布一掛,大幕的前后就會放滿了板凳和磚頭。無冬歷夏,莫不如此。以至多年后有人帶著孩子回北京看日場電影,孩子不解地問:“白天怎么看電影?”問得當媽的直辛酸,覺得孩子在溝兒里呆得真是土得掉了渣兒。
早早結束的生命
當我們這些人不再十分地年輕,談戀愛就成了一件大事。特別是男女比例極為失調的狀況,更使談朋友成了件不易的事,有人竟然因為戀愛的挫折走了極端。一年春節,探親回北京的人特別多,廠里沒有剩下多少人。當我們回到工廠后,聽到了讓人傷感的消息。工具車間的一名女學員因為男友另有所愛,幾經哀求,見對方沒有回頭的可能,將自己吊死在宿舍的門背后,以死示其癡心。女孩兒的父親從北京來辦后事,憤怒地說:為了這種事情輕生,是我家的恥辱。沒有為女兒的死掉一滴眼淚。那個男友更是無動于衷,甚至恥笑她太傻。還有一件事是女方另有所愛,男方百求不得回心轉意,竟然將自己的小指垛下一截,裝在信封里送于女方。女方嚇得不敢上班,領導將她調到另外的車間完事。可能是西溝兒的天地畢竟太狹小了,每年只有可數的十幾天可以走出山溝兒,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期盼的事情太少了,人的感情也就不自覺地變得脆弱,心胸變得憋屈,一點挫折,竟會產生如此不幸的后果。
除了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隨著生產的漸漸開展,開始有了事故,有一年,一連死了兩個人。一個是我們車身車間的一名鉗工,他新婚不久的愛人是我女十中的學生。那時車間使用的乙炔罐很簡陋,地下放個鐵桶,裝上乙炔石,加水、蓋蓋兒,呲呲一出氣,就可以用了。那天這名工人在干氣焊活,乙炔氣不足,他就去動壓在桶上的蓋子,沒想到蓋子一下蹦了起來,從他的頭頂沖上去,將車間的水泥頂棚鑿了一個洞,才落下來。他當場就死了。另一個是車隊的一個工人,在車間門口等去蔡家坡的班車,他和女友要乘當天的火車回北京結婚。等車的功夫,他看到同伴們在修車,正在卸輪胎,就走過去幫忙。沒想到兩個人使的力量不均勻,輪胎鋼轱一下彈了出來,正好打在他的額頭上,將頭骨掀去一半。人還沒被送到醫院就斷了氣。未婚妻和正在等待辦喜事的雙方家長如何能接受這樣的事實!現在憶起,仍然覺得心里發寒。
悌忠是鑄工車間沖天爐的爐前工。爐前挖一個三米見方,兩米深的大坑,鐵水包就放在坑里。出鐵水時,扒開出鐵口,一千多度高溫的鐵水從爐口流入這個鐵包。爐前工們這時要將草木灰倒入鐵水中攪拌,稍有個閃失,人掉進鐵包,就只是一股清煙,什么也剩不下了。好在那些年,他們從未出過事故。
我自己的沖壓工種也是汽車廠相對危險的工種。在溝兒里的九年,陜汽一直沒有形成大批生產的能力,沖壓工相對比較清閑,因此也沒有出過太多的事故。倒是我在北紅汽實習的那一年多最為險惡。沖壓工是危險工種,按文化大革命前的國家勞動法本是不允許做大夜班的。在北紅汽支左的軍宣隊卻硬要工人們給黨的九大獻紅心,要求12小時對班倒,造成沖壓工段惡性事故頻發,而且多出在清晨時刻。最慘的是一個在廠文藝宣傳隊吹笛子的工人,他和徒弟對面干,他取活兒,徒弟送活兒。早晨五點多,他見床子對面的徒弟困得一個勁地點頭,就說“咱倆換換吧。”結果他自己也困,一個迷糊,送料的手被落下的沖頭齊齊地切掉了八個指頭。聽送他上醫院的人說,在救護車上他反復念叨的只有一句:“我的笛子,我的笛子呵!”
有一次我下夜班,清晨騎車回家,騎著騎著竟睡著了,一跤摔在馬路牙子上才醒過來。軍宣隊的心真是鋼打的。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跟班干活。也許讓他們自己干干,就不會這么往死里用工人了。
無價財富
多年之后,我們這一千五百多學員有三百多人回到了北京,少數人轉到了其他城市。大多數人隨著工廠的遷至西安而離開了西溝兒,又成了城里人。但是鑄造車間、車身的沖壓車間等還是留在了溝兒里。1998年我和悌忠帶著高中畢業的女兒回了一趟西溝兒。女兒剛到溝口就蹲在老鄉的釀皮攤上不起來了,辣得唏溜唏溜地吃不夠。溝兒里有了不止一個像模像樣的飯館,朋友們招待我們吃的那頓飯和北京的水平不相上下。我們還去看了當年的宿舍樓,紅墻已經褪色,樓道里靜靜的,沒有我們在時的熱鬧。朋友告訴我們,這里現在住的是本地招來的學徒工,周末都回家去了。溝兒中間的那條小溪仍像我走時一樣被河堤上堆滿了的垃圾擠兌著,清清、靜靜地艱難流淌著。廠房周圍的莊稼地郁郁蔥蔥,一片豐收景象。只是田埂間滿撒著垃圾。二十年了,垃圾還是在搬家——從工人的宿舍樓,搬到老鄉的地里。
我們到朋友家吃西瓜,大家圍著放在地上的臉盆,噗噗地往盆里吐瓜子。女兒說從來沒這么吃過西瓜,真過癮。吃完瓜,我的朋友拿著毛巾給女兒擦手,他們的孩子在和我女兒忙忙同樣年紀的時候死于一種怪病。我看著辛酸地要掉淚。女兒說溝兒里的人真好,以后還要再來。
這些年,同時進廠的學員中有人因為心臟病、腦血栓、癌癥早早地離開了我們。大多數人陸陸續續地退了休,開始了晚年的生活。聊起來,大家都覺得自己離老還遠著那,精氣神兒并不比年輕人差到哪兒。西安的朋友們還成立了合唱團,又重現當年的風采,在市里的歌詠比賽中連連獲獎。
我們這一代人中去過北大荒的人愛說“青春無悔”。我們這極小的一群三線人,當年被領袖毛澤東荒唐的“建設三線、準備打仗”的戰略思想召到了麥李西溝,是否也認為“青春無悔”呢?我無法代表大家。我自己覺得,當初我們大多數人是放棄了升學的想法,自愿到三線的。雖然在溝兒里成家立業的人,沒有能夠像大多數上山下鄉的北京知青們一樣回到北京,但是我們有工資、我們有假期、我們有現成的飯吃,我們還掌握了一門技藝,相比后來只能去插隊、去邊疆農場的同代人,我們生活在天堂里,我們無疑是老三屆中幸運的一小群。
這段經歷對我個人的一生是至關重要的,我的人生之路從此一步步走下去,沒有轉彎、沒有斷痕。我從一個工人干起,后來成了技術員,助理工程師,工程師;從一個開大型沖壓機的工人,到今天在美國一流的國家實驗室做一名技術領域更為開闊的機械工程師。西溝兒那九年的生活對我無論是知識的獲取,還是人生的歷練,都是一筆無價的財富,我從未后悔過當初的選擇,我慶幸自己當了一名三線工人。我是幸運的,因為我實現了自己年輕時以為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做一名工人工程師。
(選自《老照片#8226;第48輯》/馮克力 主編/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