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 《少年》雜志
十四歲的費孝通見自己的文章發表于《少年》雜志,“突然驚呼起來,一時不知所措”。
1911年,中國歷史除舊布新,大開變局,皇朝將去,共和將立。
每逢新舊社會方死方生之際,社會上對青少年的關注程度似顯豁于平時。從新聞出版行業看,此前已有愛國學社的《童子世界》、寰球中國學生會的《寰球中國學生報》、中國基督教青年會的《青年》等十余份青少年類報刊,仍滿足不了社會需求。商務印書館于當年創辦《少年》雜志,再開一片新綠,當有“少年強則中國強”的意思。
主編該刊的孫毓修先生,曾于科舉廢除前十年考得功名。他有新思想,學過英文,認為“科舉已成弩末,神州多故,非開徑自行,決不足以問世”。
孫先生認同“教育救國”主張,且知行合一。其所開之“徑”,集中于民智。民智之源,端在少年。他進入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后,即參照歐洲童話編寫中國兒童讀物。在其陸續主編的一百多種童話中,由他自己編寫的計七十多種,在兒童文學于中國形成系統的初期有篳路藍縷之功。《少年》雜志創刊時,其為首任主編,可謂實至名歸。自創刊至終刊,《少年》上的文字,不知浸潤了多少中國少年的生命。
1948年夏,錢鍾書、楊絳夫婦帶著女兒圓圓回無錫錢家為錢鍾書祖父做百歲冥壽。在“滿地都是書”的一間廂房里,圓圓找到一小柜《少年》雜志。一本雜志能積滿一小柜而未散,可見這雜志在錢家是被珍視的。大概錢家的孩子無人不讀。
人稱“文學圈外文章高手”的知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其文字生涯即開端于這本刊物。他早年文學興趣很濃,讀到初中時,一位親戚為他訂閱了《少年》雜志。費孝通從此成為該刊的忠實讀者,每期到手,都是從頭讀到尾,一篇不落。幾期下來,這位少年已不滿足于僅當讀者。他要成為作者。
當時的少年,頭腦里有許多從祖輩、父輩那里聽來的、代代相傳的民間故事。費孝通在記憶中的故事里選出一個,寫了出來,向該刊投稿,署名“費北”。
一個新年里,他收到了當年第一期《少年》雜志,照例細讀,卻不知已有自己的文字登在其中。待讀到最后的“少年文藝”專欄,費孝通見自己投寄的《秀才先生的惡作劇》一文已成白紙黑字,遂“突然驚呼起來,一時不知所措”。
費孝通晚年回憶那次經歷時說:“這種深刻的激動,一生難忘。它成了一股強烈的誘導力,鼓勵著我寫作又寫作。我寫給《少年》雜志的稿子,在該刊的地位,從此也逐步地從書末向前移動,直到開卷第一篇。寫作就成了我抑止不住的愛好。”“回想我這一代,商務印書館在當時的文化界實際上起著伯樂的作用。我雖非千里馬,但畢生與筆墨結成不解之緣,商務印書館實為之媒。”
細察費孝通一生,不惟發表文章、出版著述的成就感助成其終身愛好,寫作不輟,“開卷第一篇”的榮耀感更在其立言、立功、立德的各時期留下了不同形式的印記與表達。
1914年 《中等國文典》
據說,章士釗先生最早為漢語引進“詞”的概念和術語。
買下這本書,起初看重的是民國初年版本,章士釗編纂,用紙極好,裝幀上佳,印制精良,將近百年過去,翻看竟如新書。后來知道,該書另有語言專業方面的價值。
有研究者說,章先生最早為漢語引進“詞”的概念和術語,即在該書。
此前,中國人留意文法,多是說“字”,如“積字成句,積句成文”,似沒有“詞”的概念。《中等國文典》第一章第一節的標題就是“詞與句”。
章先生取法“保舊增新”。先由老話講起,全書首句即“句,集字而成者也”。接著,舉《孟子》中“齊宣王見孟子于雪宮”為例,提出“詞”的概念。“孟子”、“齊宣王”、“雪宮”都是名詞,“見”是動詞,“于”是前置介詞。“律字以為詞,規詞以為句,編句以為文”,把其中的規則、道理講清楚,就是“文典”,也可以叫“文法”。
該書封三印有“教育部審定批語”,其中說:“吾國向無文法專書,初等作文苦無標準。”估計章士釗也有如此看法,他在該書序文中說到了編纂初衷。那是一段百年往事。
1905年夏,孫中山由歐洲抵達日本,遍訪中國留學生(如楊度、黃興等),尋求同道。當時,章士釗也在東京學習英文。孫中山拜會黃興,就是在章的住處。孫、黃合議后,于當年8月20日成立同盟會,許多人踴躍加盟,章士釗卻拒不參加。據說他為此與馬君武發生激烈爭辯,鬧到馬先生居然動了拳腳,而章先生始終倔強不從。章氏后來有回憶文字說:“當同盟會旗鼓大張之時,正鄙人閉戶自精之時也。”
所謂“閉戶自精”,應是指其一心用功于學業,不近黨人。章如此決絕,與其對書生本色的尊重、對“黨人無學,妄言革命”的厭惡直接相關。二十歲上,他曾有“廢學救國”的主張,為此報考南京陸師學堂,加入蔡元培的愛國學社組織軍訓。其熱心革命,接納志士,籌劃起義,后因暗殺失利而先入牢獄,又流亡海外,深切體會到既廢所學又無力救國的悲哀,故放棄之,“漸謝孫、黃,不與交往”,轉而走“苦學救國”之路。同時,他從日本明治維新后的進步繁榮看出教育事業的重要,所以,“二十四歲初習英文字母而不以為恥,準備將來出國深造”,先接受先進教育,再謀以教育振興國運。
1906年,湖南省派范源濂帶領十二名女生到日本學速成師范,在東京實踐女子學校學習。這些女生的使命,是學成后回國發展湖南教育事業。范氏請章氏到該校當國文教員。章氏在進修英文的同時,也教這些學生的國文。他從“英文文法之精嚴”受到啟發,覺得“吾國文者亦當以是法馭也”,于是借鑒英文文法為國文典籍作出詮釋。
學生們觸類旁通,很有進益,遣詞造句都遵循文法規則,沒有多長時間,文章大有起色。這使得章先生越發覺得,教人學好國文,不能沒有文典。于是,他利用一次因病住院三個月的時間,整理舊稿,編成該書。該書“續例”落款說,“丁未二月編者識于日本東京長興胃腸病院”。
1916年 《袁世凱軼事續錄》
“中華民國初建,四方鼎沸,眾派紛爭,具有統一能力者,中外皆推項城。”
見到這本書,最先想到的是此前會有一本《袁世凱軼事錄》,只是迄今無緣得見。如果真的有,作者大概會是同一人。這本“續錄”,版權頁上署名為“編輯者野史氏”,這個名字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作者吳趼人的一個筆名相同,也該是同一人吧。
《袁世凱軼事續錄》一書所收第一幅照片,是“小站練兵時之袁世凱”。袁站在高處,位于圖片中央,一身戎裝,回望鏡頭。其身旁有人手執帥旗,有人似在望遠。這一場面,無疑是袁世凱當年小站督練新建陸軍的一個瞬間。
百多年后,為做袁家往事的口述實錄,曾隨一位袁家后賢走到小站練兵之地。眼看滿地荒草,石輪橫躺,一派沉寂,遙想當年車轔轔馬蕭蕭,有時空錯位之感。在清軍編練現代化拉開序幕的地點,金戈鐵馬氣息連一絲也沒有了。如今看見這幅照片,似又稍稍能回過神來。史跡雖已杳然,畢竟上演過“氣吞萬里如虎”的活劇。
自從知道袁世凱這個名字,聽到的,讀到的,基本上是個歷史的丑角形象。畢竟歷史上有段時間,意識形態是扭曲變形的,發展到“文化大革命”,甚至是癲狂狀態。在這種情況下,不能指望對歷史人物有客觀評價。后來有個說法,“把顛倒了的歷史顛倒回來”,意思是恢復歷史原貌。
讀讀這本“續錄”,可知當時對袁世凱并不一味作負面描寫。雖首頁即說其“少時……在金陵,日與無賴少年游,酗酒縱博,意氣自豪”,像個小惡霸,次頁又說他在課堂上與塾師為難,其文字也庸劣膚淺,但老師寫下“一兩三點不成雨”一句而苦無下句時,袁世凱立出“東南西面皆有風”一句,令“師為之驚嘆不已”。
野史氏對袁的文字相當留意,收有其“祭李文忠文”。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病逝,袁世凱接任。野史氏說:“項城親為人祭之。文字殊不雅馴,然項城不肯請他人捉刀,以為非如此不足表敬愛之忱也。”
袁的祭文為四言,說到李的事功,曰:“手平匪亂,朽拉枯摧。鄰邦握手,敦睦無猜。我公之政,游刃恢恢。我公之德,山岳巍巍。出將入相,振外耀中。湘鄉并駕,他人難同。天佑我朝,生此巨公。中興偉業,青史奇功……”
袁世凱當然知道,若找人代筆,會有更好的文字流傳后世。但他寧肯“殊不雅馴”,也由自己書寫。在代筆成風的官場頂層,已算是誠實無欺、值得稱道了。
見過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理熊希齡的一幅題詞,說的正是袁世凱。“中華民國初建,四方鼎沸,眾派紛爭,具有統一能力者,中外皆推項城。以其地位、經驗與才量,可稱為適當人物也”。也見過繼袁世凱出任民國大總統的黎元洪的一幅題詞,贊袁世凱“進退成規矩,從容若龍虎,其氣象足以安民,其精神足以立武”。
這一類史料,目前可以越來越多地見到了。一個歷史人物,有從更多角度和側面記錄、描述其生平、事功的文字,對如實了解、客觀評價他,總是有益。
1919年 《短篇小說》
“世界的生活競爭一天忙似一天,時間越寶貴了,文學也不能不講究‘經濟’。”
當年美國《展望雜志》推選全世界“百名聞人”,胡適當選。他去看當選理由,讀到自己照片下面的一段頌詞,不禁失笑。原來,當選理由是“曾經替中國發明了一種新語言”。
胡適說,這樣一項榮譽,沒有任何人可以擔當得起,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曾經替任何國家“發明”過一種語言。但是胡適承認,他是一個被迫走上對中國語文進行激進改革的人,主張用活的通俗語言去代替(半死的)文言作為教學工具和文學媒介,并身體力行,為此做出具體嘗試。
1919年出版的胡適譯《短篇小說》第一集,或可作為其嘗試漢語改革的一個標本。
該書共收十一篇小說和一篇論文。其中,用文言翻譯的小說有三篇,其余是白話。論文的語言也是白話。這個比例,說明胡適當時已明顯傾向于白話寫作。
他在該書“譯者自序”中說,這些小說“不是一時譯的,所以有幾篇是用文言譯的,現在也來不及改譯了”。如果來得及,看來胡適是希望把他譯的短篇小說全部用白話文字提供給讀者。
胡適說過,他極想提倡短篇小說。當時國內短篇小說大概尚未脫離初學階段,很多文人不大懂短篇小說是什么樣子,該怎么寫,似乎不夠長篇的小說就是短篇小說,而且有個基本模式。諸如“某生,某處人,幼負異才……一日,游某園,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被胡適斥為“爛調小說”。
胡適遺憾自己不能創作,無力做出示范,于是介紹外國名家的名著,如都德的《最后一課》、莫泊桑的《梅呂哀》、契訶夫的《一件美術品》、高爾基的《他的情人》,等等,另外加上論文來作解說。
這番用心,來自胡適所感知的社會文化變遷帶來的文學體裁變化。他已經看出,“最近世界文學的趨勢,都是由長趨短,由繁多趨簡要……世界的生活競爭一天忙似一天,時間越寶貴了,文學也不能不講究‘經濟’。若不經濟,只配給那些吃了飯沒事做的老爺太太們看,不配給那些在社會上做事的人看了。”這段話,寫在該書中唯一的論文里。
從文學自身看,世界進入現代階段,老的語言工具已經不能充分表達現代人的思想和觀念,需要尋找新的語言工具。胡適為尋找新的語言工具作出嘗試,注意到短篇小說。
1920年3月,胡適出版《嘗試集》,表示自己“求師二十年,今得‘嘗試’兩個字”,并感謝社會上對他的寬容大度,承認他的白話詩“是一種開風氣的嘗試”。讀者以買其書作為投票,《嘗試集》出版兩年間銷售萬部,應該是不錯的成績。
胡適沒有為此頭腦發熱。1922年,《嘗試集》出“增訂四版”,他寫自序說,回頭看自己的白話詩,覺得像是一個纏過腳的婦人,再怎么放開束縛,也恢復不了天足的模樣。所以,從1920年年底開始,胡適把五六年間寫出的詩作集中起來,重新挑選,名曰“刪詩”。他說:“我自己刪了一遍,把刪剩的本子,送給任叔永、陳莎菲,請他們再刪一遍。后來又送給‘魯迅’先生刪一遍。那時周作人先生病在醫院里,他也替我刪一遍。后來俞平伯來北京,我又請他刪一遍。”如此刪法,實在是我國現代出版史上一段佳話。
(選自《紙年輪》/張冠生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