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初,在23歲的上海針織漂染一廠技術員劉其舜的印象里,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嚴冬。他當時想,文化大革命差不多了吧?天冷了,該過年了,還要搞下去嗎?
但他錯了,文化大革命不是“差不多”了,而是正在進入高潮。“一月奪權風暴”席卷而來,從上海蔓延至全國。
最鬧心的是,連春節(jié)也過不成了。1月29日,國務院向全國發(fā)出了關于1967年春節(jié)不放假的通知:“當前正處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大聯(lián)合,以排山倒海之勢向黨內(nèi)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展開全面奪權的關鍵時刻。根據(jù)廣大革命群眾的要求……決定1967年春節(jié)不放假:職工探親假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暫停執(zhí)行,以后再補。”
18歲的上海玻璃機器廠青年工人章仁興正是發(fā)出“廣大革命群眾要求”的第一人。他投書《解放日報》,在全國最先發(fā)出倡議:“在兩條路線和奪權斗爭進行得這樣尖銳激烈的時刻,我們怎能丟下革命和生產(chǎn),回鄉(xiāng)去過春節(jié)呢?不能!不能!堅決不能!”
這封“革命造反派來信”刊登后,章仁興在廠里大出風頭。工友以開玩笑的口吻質(zhì)問他:你不休息人家也不休息?直到前兩年,還有人提起此事,他都但笑不語。
2009年冬天,章仁興生平第一次披露了這個秘密:其實,這封信不是他寫的。
“革命造反派來信”的出爐
1967年伊始,章仁興所在的上海玻璃機器廠動員人們不回家,就地“抓革命,促生產(chǎn)”。
春江水暖鴨先知。上海玻璃機器廠總是得風氣之先:第一個成立工人造反隊、第一個奪了廠里的權。這一切,皆因出了個潘國平。潘國平曾與“四人幫”主犯王洪文共同發(fā)起成立了“工總司”,即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工總司”是全國第一個工人造反派組織,控制上海局面達10年之久,而一度,人們只知道“工總司”有個“潘司令”,不知道有“王(洪文)司令”。作為“老造反”,潘國平文革時紅極一時,曾任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常委。
章仁興算是廠里較早追隨潘國平造反的一批人了。“工總司”成立那天,章仁興跟廠里的人去看熱鬧,熱血沸騰,當場參加了造反隊,而且當即扔下自行車,跟著隊伍爬上火車進京討說法,見證了炮打中共上海市委的“安亭事件”。
對于春節(jié)不回鄉(xiāng)的動員,作為造反派成員,章仁興理所當然積極表了態(tài)。不久,他就被廠里管宣傳和政工的造反派頭頭找了去,拿出一封以他的名義寫的倡議書請他過目。倡議書寫道:“我到底要不要回鄉(xiāng)呢?這個問題最近一直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經(jīng)過再三考慮,我決定不回鄉(xiāng)了。為什么我要做這樣決定呢?我想,我是個革命工人,又是個造反隊員,應當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做‘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模范。”
章仁興被挑中并不是偶然的。他是廠里小有名氣的造反隊員,而且家在外地,每年都要回鄉(xiāng)探母,這在以本地人為主的廠里是不多的,這就使得他成為春節(jié)不回家的豪情造反形象的最佳代言人。
章仁興沒有任何猶豫地簽了名,因為,“我是什么號召都聽的”。對他來說,“造反有理”是很自然的事。簽字后的事,章仁興就一無所知了。他只知道,頭頭們“跟上面--有聯(lián)系”。
革了春節(jié)的命
1月25日,署名“章仁興”的倡議書在“工總司”控制下的《解放日報》以“革命造反派來信”的形式登了出來,同時刊登的還有國棉31廠“毛澤東思想戰(zhàn)斗隊”的類似來信,并配發(fā)“本報評論員”文章宣布:春節(jié)算得了啥!我們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造反派的最盛大的節(jié)日來到了!
僅僅4天之后的1月29日,中央便順應“廣大革命群眾的要求”,發(fā)布了春節(jié)不放假的通知。北京火車站,宣傳車開始反復廣播該通知。許多準備回家探親的人,立刻到車站售票處退票。從包頭去杭州的一個干部在北京轉(zhuǎn)車時聽到廣播,立刻換了回包頭的車票。
奪權大戲的高潮,發(fā)生在臘月二十六。往年正是家家戶戶“割年肉”開始準備年夜飯的日子。而今年的這一天,上海不知有臘月二十六,只知道這是上海人民公社成立的紀念日
2月5日。
這一天,全面奪權后的上海市造反派在人民廣場召開了百萬人參加的“上海人民公社”成立大會,宣布“一切權力歸上海人民公社臨時委員會”。張春橋任主任,姚文元、王洪文任副主任。章仁興和劉其舜都在這百萬大軍的海洋里。章仁興記得,各單位都是一卡車一卡車拉去的。他們廠的造反派都去了,200多人坐了四輛卡車。劉其舜是自己一個人去的。春節(jié)前不久,劉其舜被造反派一紙借令借調(diào)去當了工人記者。他去逛了一圈就走了,沒有寫任何報道。反正上面有統(tǒng)一稿件,湊湊熱鬧就行了。
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這個“上海人民公社臨時委員會”就規(guī)定,春節(jié)不準提前發(fā)工資。通知說:工資一律按正常日期發(fā)放,不得提前;確有困難者,提前發(fā)放的最多不能超過本人全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凡提前發(fā)放工資的款項,銀行一律拒絕支付。
在熱熱鬧鬧的奪權聲浪里,“革命化春節(jié)”不但破了春節(jié)這個“宣揚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大觀園、大市場、大喇叭”的最大“四舊”,還解決了奪權后的新政權面臨的現(xiàn)實困難。僅以“春運”而言,上海奪權后,全國來串聯(lián)的“革命群眾”多達數(shù)十萬人,單水上運輸預計就有40萬人次,團體登記比去年同期增長了約60%,這對于文革期間脆弱的國民經(jīng)濟而吉壓力可想而知。
沒有年三十的春節(jié)
1967年的春節(jié)靜悄悄地來到了。2月8日除夕這天,上海玻璃機器廠正常上班。章仁興一直到下午4點半才準點下班。晚飯和平時一樣,在食堂吃的。
不過上海針織漂染一廠下午2點時就幾乎沒人了。雖然不放假,可是大家心照不宣,都提前開溜。造反派頭頭們也睜只眼閉只眼,他們其實也盼人早點走完了自己好回家過年。
劉其舜回家不久,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跟他同一個車間的小張,兩人一起進廠的。這是他的初戀對象。小張是來求助的。就在剛才,一個學生跑來給她的“反動學術權威”父親通風報信,說造反派要在大年夜來抄家,過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小張怕家里那些“封、資、修”的書籍被抄走,希望在劉其舜家暫存。他立即答應了。他現(xiàn)在還記得,其中有《莫泊桑短篇小說選》《紅與黑》、《基度山恩仇記》、《三言二拍》等。
劉其舜的哥哥姐姐們都還沒下班回來,小張又急著回家,劉母就給他們倆做了簡單的年夜飯。按照老家的風俗,先吃了寧波湯圓,甜食之后還要“漱漱口”,又吃了兩口帶魚。
吃完飯后,劉其舜送小張回家。一路走來,看不到?jīng)]有任何過年的氣氛。家家大門上不貼“招財進寶”和“福”字,改貼“聽毛主席話,跟共產(chǎn)黨走”的春聯(lián)。沒有哪家敢在年夜飯前點燭焚香,擺上碗筷,供上六七個菜,磕頭祭祖。
好不容易熬過春節(jié)之后,張春橋和姚文元立即飛赴北京。在2月12日到18日的一個星期里,受到毛澤東三次接見。張春橋帶回來的最高指示是:“如果全國成立公社,那中華人民共和國要不要改名?改的話,就改成中華人民公社,人家承認你嗎?上海還是改一下,改成革命委員會。”僅僅存在了18天的上海人民公社壽終正寢。
普通人并不在乎上海人民公社的榮辱。1967年除夕,劉其舜走過的是亦真亦幻的青春歲月。晚上9點,劉其舜陪小張再次回去探聽動向。還沒到門口,就聽見樓上傳來乒乒乓乓的砸東西聲和“老實交代”的吆喝聲。兩人遠遠看著,不敢靠近,小張只是默默地流淚。劉其舜又把她拉走了。他找不到安慰的話,只能陪著她一圈一圈地繞,同時一遍一遍地說:“別怕,別怕,有我在……”他說,當時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戀愛的感覺。
兩家之間步行只要15分鐘,但這一晚,他們一直走了7個小時。等到樓上沒有響動了,他才目送著小張上樓回家了。劉其舜并不知道,小張跟他將緣盡于此,因為她母親執(zhí)意要讓她找個“成分”好一些的人。
這時候已經(jīng)是12點了。那年臘月是小月,除夕其實是大年二十九,緊接著就是大年初一。新的一年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天氣極冷,快要下雪了,初一還要正常上班呢。劉其舜在心里感嘆:今年真倒霉,沒有年三十。
而在1967年除夕的寒冷中,唯一暖人的消息來自新華社,該報道指出:為了讓大小金門等島的同胞及蔣軍官兵過春節(jié),福建前線炮兵部隊奉命在2月9日和11日兩個單日停止炮擊,以示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