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易學宗師的人文情懷

中國古代文化里，有一組神秘符號，代表自然界的八種基本事物：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它就是八卦，傳由伏羲始創，作為喻示種種物情、事理的象征符號，它也成了中國象形文字的雛形。根據伏羲言論加以總結與修改概括而成的《易經》被后人譽為“群經之首，大道之源”，其中所蘊含的博大精深的文化內涵，成為古代東方哲學的標志。作為帝王之學，《易經》歷來受統治者重視，也是各方人士的必修之術，數千年來，易學勃興，學者研易注易，顯示著這一古老著作所產生的深遠影響，也為后世留下了一筆豐厚的文化遺產。

在當代，治易卓然大成者，當屬六庵先生也!

黃壽祺(1912～1990年)，字之六，號六庵，福建霞浦人，一代易學大師、教育家、詩人。他幼承父祖庭訓，誦習古經，弱冠即負笈游學北平中國大學，曾師事吳承仕、尚秉和、高步瀛等—代宗師。他學識淵博，治學嚴謹，誨人不倦，著述等身，尤以精研《易》學而蜚聲海內外。上世紀四十年代起長期在福建師大任教，曾任福建師范大學副校長，并創立中國第一家易學研究所，易學著作有《易學群書平議》、《周易要略》，《六庵讀易》、《嵩云草堂易話》、《尚氏易要義》、《歷代易家考》等，曾主編《中國文學史》、《福建文學史》、《清詩選》等。他兼擅詩書，有《六庵詩集》行世。精《易學》，通文史，擅詩書

六庵先生天資聰慧，博學強記，秉承家學，兼有名師指點，很年輕的時候他便顯示其治學功力和卓越學術建討。早在游學北平前后，就有《六庵讀易》、《漢儒說易條例》、《周易要略》、《尚氏易要義》、《歷代易家考》等著述問世，學術成果蔚為可觀。后先生回閩，教學相長，在原來研究成果基礎上，又有《易學群書平議》、《群經要略》、《續修四庫全書提要(易類)》等著作出版，而這一切學術成就，都是先生在三十歲前后便已完成了，為奠定其易學宗師之地位打下扎實基礎。

據先生晚年回憶，他18歲即考取北平中國大學國學系，修業預科、本科凡6年，畢業后在北平謀職及回母校任教2<6年，前后共計12個春秋，所從問業的有象數學大師尚秉和、經學大師吳承仕等皆為當時中國學術界名流學者，這樣的學術淵源確非常人所有，這對年輕時的他學術影響甚大。尚吳二位先師學問淵博，學術成就非凡，尤以精研《易》學而被公認為學界耆宿。吳承仕(1884～1939年)，字檢齋(亦稱見齋)，安徽歙縣人。章炳麟(太炎)弟子。曾任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名校教授。吳師認為《易》本卜筮之書，名物為象數所依，象理為義理而設，“象數”與“義理”當相互參用，才能明辨《周易》大旨。其著作有《見齋周易提要》、《與章太炎先生論易書》、《經說二首》等。尚秉和(1870～1950年)，字節之，河北行唐人，為曾國藩高足吳汝綸的入室弟子，著名易學大師。時任北平中國大學國學系教授。尚師針對前人之誤解重新注釋《周易》，創立了“周易尚氏學”。其著作宏富，有《周易尚氏學》、《周易古筮考》等。尚秉和先生精深博大的象數學體系可以說是繼漢、宋兩代象數學之后的又一個新的高峰，他的神奇的象數理論和取象技術在近世無人出其右，乃近代象數易學第一人也。年青的黃壽祺早年在北平十余載，尚師視之如自家子弟，他體弱，偶染小恙，尚師即攜杖親臨，為之診脈、開方、抓藥、煎藥，并視其服藥畢才離去，師弟之情，儼如父子。后北平遭日寇淪陷，他南旋返閩，尚師為之賦長歌，并潑墨作《廬山圖》以贈，并發“吾道難矣”之慨。吳師當時學術地位甚高，業務繁忙，平時頗少會客，偶有未經約定者來訪，門房皆回以“老爺不在家”。唯壽祺每周趨府拜謁時，門房則日“老爺在書房等你”，足見吳師對他的器重。

黃壽祺將吳先生考訂名物的嚴謹樸實與尚先生取象運數的敏捷靈悟巧妙地融于一身，作為尚吳二師之高足，我想他一定得到過乃師的秘傳，只可惜如今無緣受黃先生耳提面命之教了。

《易》本“為卜筮而作”(朱熹語)，逐使其書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至今，八卦六爻、河圖洛書、陰陽太極圖依然充滿神秘，引發人們無盡遐思。一般人也往往將“象數”看作“術數”、“算命”的代名詞，將象數學家看作掌握天機、預測未來的神秘大師。這個史前文明的遺物也確實對現代文明還具有某種神奇作用，西方研究者從中發現它們竟然與二進制數學、量子力學、統一場論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吾以為，它雖是占筮之書，但它博大精深，其內核簡單而凝練，匯聚了古代先哲關于宇宙生命同構規律的大智慧，反映了中華先祖對宇宙生命的自覺探索，是中華文化的總源頭。

先生晚年《六庵易話》曾曰：“余少小讀《易》，老而未倦。嘗見歷代易家多詭異好怪，意頗不謂然。該《易》之為書，世俗恒不免以神秘視之，蓋以易家好怪，則不獨其書神秘，將學易之人亦若帶有神秘性者，此大為易學之障礙者也。”先生所言似是有感而發，實則彰顯其嚴肅的治學態度，從中亦可窺見先生治易的心路歷程。

中國傳統治學“重淵源，創門庭”，辨明源流宗派，探知學術本末，既尋根究底，又開拓新見，一代一代薪火相傳，既有傳承，又具創新。《周易》作為“群經之首”，我國古代文化的活水源頭之一，兩千多年以來《周易》研究極受推崇，從漢代的象數、晉唐的玄學，到宋元以后的象數、義理，易學流派紛繁復雜。早在1940年，年僅28歲的黃壽祺在母校北平中國大學國學研究室就以講師的身份，作了題為《論易學之門庭》的演講，文末有曰：“窮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揮斥百家，包掃一切，冥思獨運，卓然自樹，而成一家之言，上既無所依傍于前賢，而下且足以梯航乎后學，此乃所以論于成德達材，慮非如余者所能措意也。”充分展現其抱負和氣度。

黃壽祺先生認為，《周易》“源本象數，發為義理”，這是治易的方法和途徑，明乎此，認真研習，細加推究，方才有成。他主張“從源溯流，強干弱枝”，認為，“欲求易學子門庭，蓋有兩端：一端，從源溯流，首需熟讀經傳本文，考明《春秋內外傳》諸占筮；其次，觀魏漢古注、六朝隋唐諸家義疏；最后，參考宋元以來各家之經學。不從古注入手者，是為迷不知本源。二端，強干弱枝。須知《周易》源本象數，發為義理，故當以象數、義理為主干；其余涉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以逮方外爐火，禪家妙諦，與夫近世泰西科學者，皆其枝附。不由主干而尋枝附者，是為渾不辨主客。”，他所強調治易二方，“從源溯流”要求學易者需研讀最本初之《周易》經傳，熟悉歷代古注，究搜博采，進行精辟辨析，打好學術基礎；“強干弱枝”則要求抓主次，他提倡的易理與象數結合的冶易方法影響深遠，象數與義理是易學兩大流派。象數派與義理派“當相互參用，才能明辨《周易》大旨”。黃先生引用乃師吳承仕的觀點“名物為象數所依，象數為義理而設”，認為“象數派既切占筮之用，又發《易》理深蘊；義理派主于闡明《周易》的哲學大義”。縱觀其治易生涯和學術建樹，他認真忠實沿著“知本源、辨主客”的學術方向孜孜以求而終有成就。

“愿將暮齒為蠶燭，放盡光芒吐盡絲(《述懷》)”，他一生不忘師門之恩，以弘揚師道、培育人才為己任，桃李滿天下，如今，他的弟子如張善文等在學術上能傳其衣缽，影響較廣。

讀常見書

六庵先生有“讀常見書”之說：“世人往往矜奇立異，求讀人間未見書。實則有用之書盡在目前，舉而讀之，即日不暇給。昔惜包翁嘗言：‘人皆欲讀人間未見書，某則愿讀人間常見書。’余深佩其為學之篤實，故取其說名吾齋，曰‘讀常見書齋’”。黃壽祺先生十分贊同清代學者姚鼐(惜抱翁)的“愿讀人間常見書”的觀點，把自己的書齋名為“讀常見書齋”。吾以為，先生所說實際上蘊含著值得注意的讀書冶學的思想方法。凡治一門學問，必須先立定根基。就文史研究領域，許多眾所習見的古代典籍都經歷了大浪淘沙的汰選考驗，它們所積蘊的思想智慧，最值得精研深探。“常見書”正因“常見”而往往被忽視，殊不知“常見書”正是文史研究根基之所在。根基未牢而專務奇譎，往往流于偏邪，此乃學術研究之“死胡同”也!

先生于《易》攻研最久，所得最深。然其鉆研學術之余，雅好詩書。他是一位具有濃厚詩人氣質的學者，他的詩既承襲閩中詩風，又能發時代之新聲，感情真摯，述理真深。他的《游壽山》詩云：“冒雨登臨興信濃，同游況復盡詞宗。壽山石幸傳東土，賢墓地惟記北峰。考古徒增今昔感，我詩聊寫去來蹤。芝田閣上觀名刻，絕藝奇材處處逢。”《謁朱子墓有感》詩云：“謁墓黃坑大林谷，低頭膜拜豈無因。時賢莫笑傳朱學，朱學能傳有幾人!”抗戰期間，他避地司中，曾與畫家吳弗之、詩人包樹棠結為“歲寒三友”，通宵聯吟，詩思泉涌。

詩書相長

書法常常是舊時文人的雅好，六庵先生舊學功力深厚，他也經常書寫自己的詩作贈送親友，從他為數不多的留世墨跡里，我們可以感受到文人的雅逸潔淡的氣質，很讓我想起趙樸初先生的書法，那種仿佛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從容淡定、儒雅之致洋溢字里行間。在吾收藏的六庵先生的書作里，這種心境和韻致使作品充滿書卷氣，一幅是書寫1958年先生赴京參加國慶觀禮途中寄懷詩作，詩云：“述學衡文孰可宗，工農方向應追蹤。偉詞自鑄古無有，讜論常聆愚亦從。烈士老懷伏櫪驥，清時利見在田龍。休將衰鬢羞明鏡，京國觀光興尚濃。”先生暮年壯心不已，情見乎辭。先生書寫時的暢快之情也深深融入學者理性的思維之中。此書作章法疏朗規整，布局舒潔停勻，筆法端重道麗，既得歐(歐陽詢)虞(虞世南)風骨，又具蘇(蘇東坡)董(董其昌)遺意。他并不刻意追求個人面貌，用筆沉者穩健，堅勁飽滿，多藏鋒純筆而成，頓按則含蓄其內。其結體雋秀蕭散，氣韻溫潤恬淡，精氣蘊藉，勁氣內斂。在我收藏的他的另一件詩稿里，同樣字字堅正勻靜，端莊而充滿理性，然而沖和淡然又不失灑脫自在，先生書作中這種風度和氣質，即是可貴的“書卷氣”使然矣!縱觀古代書家取得大成就者，其作品絕大多數是富有書卷氣的，其實，書卷氣也并非完全出于書法本體，而是一種文化襟懷，審美眼光，學養累積。它是逐漸充實于內心，而發軔于筆端的，所以，它更體現書者的內涵，即所謂“功夫在書外”之追求矣!

書生本色

六庵先生，一介文弱書生，一輩子與書本學問打交道，然在關鍵時刻，作為一個傳統學者，他身在學界而心憂天下，卻認真踐行其愛國報國之志，盡顯書生本色。這從其早年從軍，晚年入黨事例可見一斑：

九一八事變后，國家民族處于危亡之際，他的《不寐》詩云：“夜深不寐獨徘徊，家國沉憂志未灰”。1936年8月，他毅然決定投筆從戎，投考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將軍部大學生訓練班，以中國文學系甲等第三名被錄取后，到南苑參加4個月的軍事訓練。先生晚年曾在《自傳》中這樣記述這段生活：錄取后要到南苑受軍訓四個月，我當時還顧慮體力吃不消。吳檢齋先生又來鼓勵我要去軍訓。說鍛煉后身體才會好轉，又說訓練班主任是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將軍，他和佟將軍認識，佟雖是行伍出身，但有愛國思想，為人甚慈祥，軍中號為“佟菩薩”。他還說要為我介紹。我才決心去受軍訓。佟以我年最少，竟以高第錄取，又承吳先生介紹，對我很照顧，告隊長、班長等人要原諒我體弱，允許我唯力是視，不大受軍訓的嚴格管束。佟將軍還在課余之暇叫我講《周易》哲學的原理，并請我代作過一些應酬詩丈(《福建文史資料》第三十輯《黃壽祺自傳》)。1936年12月，軍訓即將結束時，佟將軍還委托他代擬一篇《冀察政務委員會考取大學畢業生訓練班同學錄序》，1937年1月，他從南苑訓練班畢業到冀察綏靖主任公署工作。“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7月28日，佟將軍在南苑指揮作戰不幸中彈，壯烈殉國，時年45歲。1985年8月，他寫了一首題為《抗日戰爭勝利四十周年緬懷佟麟閣將軍》詩作，并在序文中寫道：“……盧溝橋七七變，日寇進攻團河，包圍南苑，將軍突圍奮戰，在大紅門中敵彈，壯烈犧牲，全國軍民無不哀悼。余是日適在城內綏署值班，遂未及難。今抗戰勝利四十周年，緬懷將軍殉國前之情景，猶歷歷在目，賦小詩，以志景仰之私云爾。”詩云：“南苑從戎歲，將軍實作師。虛懷延代序，好學聽吟詩。眾愛稱菩薩，艱貞抗日夷。大紅門奮戰，壯烈震當時。”

1981年6月20日，古稀之年的他在大學校長任上加入中國共產黨，這對于幾十年躬耕冶學，從未參加任何黨派組織的他來說何等不易，為此，他賦詩云：“我已行年垂七十，何期能作黨嬰兒。但求永保童心在，絕假純真志不移。”真誠表達其赤子之心，報國之志。

哲人已遠，但薪盡火傳，他還活在許多學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