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看到洋蔥女子的心

1

遇到林小跳，是九月。東南大學的計算機培訓室，她坐在我旁邊，問考試的時候能不能看我的答案。

后來就常常遇見，她穿得很漂亮，哦不，她本來就很漂亮，細細的脖子，飽滿的額頭，總是一副很驕傲的模樣。她說起自己家就在本市，父親有一間工廠，母親是家庭主婦，她不喜歡上學，但家人說總得學點什么吧，所以就報了這個計算機培訓班。

我告訴她，我和她不一樣，我的家境很糟糕，大學、研究生都是貸款念的，畢業就背了很多債，所以我白天上班，周末兼職，還接了設計的活晚上做。我在這個世界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2

雖然畢業了，但為了省錢，我租的房子就在東南大學附近，吃飯也去學校的食堂解決。林小跳有時候也會出現在食堂。

每次看到我，她總會跑過來和我說話。

她嫌食堂的飯菜不好吃，“比我們家阿姨燒的難吃太多。”這是她的口頭禪。她從家里帶菜到食堂，邀我同吃，我想回請她，她搖頭。“你能請我吃什么呢？路邊小飯店的飯菜，我吃不慣。”

她的嬌氣和傲氣讓我自慚形穢，想要漸漸疏遠她，她卻總是主動接近我。她說起她的父親，是做室內裝修建材的，以他父親的人脈，可以幫我介紹一些活兒。

她真的介紹了幾套屋子的裝修設計給我，做好圖紙，還幫忙聯系裝修的工人。那天我堅持請她吃飯，要是再不請，都覺得對不起人家，特地挑了一家很不錯的飯店，我從來沒有去過那么高級的，需要付小費的酒店，服務生站在旁邊我很不習慣。雖然我再三說不用幫我布菜，但是服務生好像沒有聽見。

林小跳一直沖我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嫵媚，也很溫暖。那一瞬間我突然很難過也很迷惑，我是為自己難過，我突然希望林小跳的家境沒有那么好，最好她和我一樣，也是窮人家的女孩子，這樣我在她面前就沒有這么自卑，或許會追她，會問她能不能和我戀愛，雖然我現在很窮，但是我會努力，努力給我們一個小小的家，努力為我們創造幸福富足的生活。

我寧愿她普通一點，丑一點。

迷惑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喜歡她，她太嬌氣，有時候說話很苛刻很打擊人，然而我還是喜歡她。明明不應該，卻偏偏有感覺，這，或許就是愛情吧。

3

我愛上林小跳了。

因為林小跳介紹的裝修的活兒，我看到了提前還貸的希望，生活一點一點好起來。

但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林小跳說謊了。

我住的地方太糟糕，她把她家一處小小的公寓借給我了，我要給她房租，她不要。

她帶著我鄉下來玩的妹妹去逛商場，給妹妹買了很多東西，妹妹說哥哥今天在商場，有個保安看到林姐姐，說他們是一起出來打工的，為什么好久不聯系，還要林姐姐的電話號碼，林姐姐剛開始說不認識他，后來還是給了。

我難免奇怪。小跳的家境這么好，怎么會打工呢？如果不認識，怎么還會給電話號碼？

小跳再來的時候，我說送她回家，她不讓，她突然很警覺，問是不是我妹妹說她什么了。那個保安她真的不認識，給他的號碼也是假的，怕他糾纏而已。

我相信小跳，怎么會不相信她。

但是晚上，我已經睡著了。手機響了，接起來，是小跳。電話那端她哭了，她說常松，是的我說謊了，我爸爸根本不是什么企業家。和那個保安一樣，我是從一個鎮上來上海打工的，不過我長得漂亮，在外企做前臺，收入很好罷了。在外企，大家都受過很好的教育，家庭富足，我怕別人笑我沒文憑也沒家境，就說自己家做企業。她哭了一會兒，又笑，笑了一會兒，又哭，“常松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虛榮的女子，你還愿意和我做朋友嗎？要是不愿意，說一聲，我就消失，再也不打擾你了。”

已經是凌晨了，都市天光是淡淡的紫，路燈在霓虹里拖著長長的尾巴。“你在哪兒啊？”她說了地址。

20分鐘后，我就出現在她面前，緊緊地抱住她，從來沒有覺得那么心疼她，從來沒有覺得那么幸福。

4

我們住在一起了。我覺得我們都是兩個沒有根基的小白領，在上海這個偌大的城市，我們什么都沒有，有彼此就夠了。

卻沒有想到，有一天林小跳突然不見了。我想了很多辦法都聯系不到她，給她的公司打電話，人家說我們這兒并沒有林小跳這個人啊。

打來電話的是派出所，“有個叫林小跳的人，你認識吧？”我去了，派出所說林小跳犯罪了，其實林小跳一直在犯罪，她和其他的幾個人，一直在街上碰瓷，專門挑好的車子往上撞。他們沒有足夠的證據，所以拘留了一段，還是把林小跳他們放了。“別人都被家里人領走了。林小跳沒人領。我們在她的手機里調出排在第一的號碼，所以就通知你了。”

5

這是一場惡夢。我覺得一切都不是真的，老天在和我開玩笑。

林小跳跟我回家，又哭，問我還愛她嗎。

“你從來沒有在外企上過班吧？你和那些男人，還做過什么啊？”

林小跳遲疑了很久，說還做過仙人跳，在賓館酒店，和入住的男子糾纏，然后同伙破門而入，拍下照片，敲詐錢財。林小跳說是的，她騙我了，她不是外企收入不錯的白領，她是一個鄉下女子，中學都沒有念完，再漂亮，外企也不會要她，本科畢業的美女很多，誰會要她這樣中學都沒畢業的呢？

她不過是虛榮，家境富裕的謊言被拆穿了，也不愿意讓我知道她富足的生活，都是靠做這樣的事情維持，所以有了另一個謊言罷了。

我呆了半晌，“你哭什么啊，哭的難道不應該是我嗎？你就像洋蔥，剝了一層，還有一層，永遠不知道洋蔥的最里面是什么。”

她說剛到上海的時候，她在工廠做工，禁不起誘惑，還做過一段時間老板的情人，這就是洋蔥的最里面了，她再也沒有什么隱瞞我的了。

我發著呆，不愿意看她，也不愿意說話。是的，我愛她，但是，也該有個底線吧。

等我愿意回過神來，愿意問問她，為什么會這樣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6

這些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她就這樣淡出了我的生命。

沒想到還會收到林小跳的信，是一個陌生的男子找到我，遞給我的。

他說信是林小跳寫的，林小跳不打算寄給我。他說我對不起林小跳。他是林小跳的同伙，這些年碰瓷，他們是賺了一些錢的，別人沒有積蓄，是揮霍掉了，林小跳沒有積蓄，是用來幫補我了。她自己租了房子給我住；私下里給別人錢，讓別人把設計的活兒給我做。

信里面林小跳說起她自己的故事，其實就是一個鄉下女子到大城市尋找幸福的故事，不過林小跳很虛榮，嫌工作辛苦賺得少，做過老板的情人，后來又和幾個同伴一起做仙人跳、碰瓷。她說她喜歡我，因為我很像她的弟弟。他弟弟成績很好，考上了很好的大學，也是貸款念書，打工的時候受傷，就沒有念完。她學計算機也是想找個出路，她說在計算機班的時候聽到我講電話，知道我也是貸款念書。她想弟弟要是順利畢業，應該也是我這個樣子吧。所以她會喜歡我接近我。

她說自己說了那么多的謊話，原來真的像一枚洋蔥。但有一句是真的。那句真話是，我愛你，這句話千真萬確。”

7

我去找林小跳。在她長大的鄉下。

林小跳結婚了。和一個比她大很多的鄉下男子。我見到了林小跳大學輟學的弟弟，她的弟弟殘疾了，沒有女子愿意和他結婚，所以林小跳就和人換親。

林小跳看到我，微微地笑，那笑看起來，又像哭。

我問她要不要和我走。

她就開心地笑了，搖頭，不停地搖頭。搖得我的心都碎了。

我要再和她說話。她就趕我走。

從那以后，我再沒有見過林小跳。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