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用垮掉的人,再也不可能有成功的機會。誰都不愿意跑,跑了,就是已經到了絕處。
余青,典型的溫州商人。貌不驚人,屬于平凡到扔人堆里絕對認不出來的那一類。他應該是成功的溫商,與因“溫商攜款潛逃”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的信泰從事同樣的行業,眼鏡。
信泰老板胡福林的出逃,讓他這幾天疲于奔命。記者見到他時,他正奔波于各個銀行之間,與銀行的“老大”們面談信泰所欠下的債務問題。
“華夏銀行不太好說話,態度不好。唉,不知道接下來跟興業銀行會談成什么樣。” 余老板在記者面前并沒有避諱什么,他嘆著氣,“銀行這個時候如果趁火打劫……”
“聯保”危機
余老板是為信泰集團“聯保”的十幾家企業之一。信泰集團通過企業聯保的方式從銀行取得了不小的一筆貸款。同行業熟悉的企業之間大家相互通過“聯保”貸款,也就是形成“互保”,保證了銀行的風險相對較低。“互保”的多家企業中如有一家企業出現還貸風險,那么其它企業就要為這家企業承擔擔保責任。信泰集團和余老板的企業都是處于這一“互保”貸款網絡之中的企業。
“互保”制度降低了銀行的風險,最終考驗著每個企業,考驗著每個老板都不能輕易地站出來作第一個“惡人”。現在,胡福林跑了,“互保”的網被打破,余老板和其他的老板們都郁悶了。
信泰集團除了欠下直接在銀行借款、民間借貸資金外,還牽涉其他企業大量上下游資金,余老板估計不少于100億,而他自己的企業就因此損失4000多萬。
資料顯示,浙江信泰集團是溫州最大的一家眼鏡廠商,年產1700多萬副各類光學眼鏡架及太陽鏡,年總銷售額約3億元人民幣, “海豚(PORPOISE)”、“金棕櫚(PALM)”等品牌已經擁有相當的知名度和美譽度。董事長胡福林于1964年6月出生,溫州市人,自小繼承家族眼鏡生意,是當地最早的眼鏡商人。目前他還擔任浙江省眼鏡行業協會副會長。
對于與之交往還算密切的同行余老板來講,胡福林的出逃事先沒有任何征兆。
“應該就是他自己把攤子鋪得太大了。”余老板說,“就眼鏡行業來講,目前市場行情不差,我們都不缺訂單,只要有資金就能生產。”
2008年底,胡福林開始大舉進入光伏新能源產業。旗下已經擁有了浙江中硅新能源、浙江賽力科技、溫州中硅科技等公司,主要生產太陽能單晶硅、太陽能多晶硅、太陽能電池等光伏產品。“他進入了一個不太熟悉的領域,大量的資金已經投進去了,現在估計資金缺口實在太大。”余老板對胡福林的做法大搖其頭。
不幸的是,余老板成為了信泰集團的擔保者之一。他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跟每一家銀行去談,擔保下來的錢,必須要想辦法還。
“我們企業,要比他們有信用”
溫州商人成功的最大基因,除精明與堅韌之外,世人公認他們為最“守信”的商人。“沒見過誠信超過浙江人的。在浙江,沒見過有誠信超過溫州人的。”對溫商的評價莫過于此。
溫州人的信用體系是整個溫州經濟最堅實的基礎。也正因為如此,溫州老板會因為欠債跑路,也愈加成為新聞的噱頭。
溫商不缺錢。有很多溫商之間借貸的傳說,比如,需要錢的時候只需要跟熟悉的人打個電話,錢款可以在極短的時間里籌集到位;比如,相互之間很多借款不打借條。正因為如此,溫商在發現一些好項目的時候,才可能迅速籌集資金抓住商機,擊敗其他對手。甚至還流傳著一些說法,如果溫州人做壞事被抓進去,是打死也不會招出同伴的。因為他們堅信同伴會在外面照顧好他們的家人。
有這樣的一個誠信體系,才有溫州民營經濟的發達。如果這次老板逃跑的危機帶來了誠信體系的崩潰,對溫州而言將帶來災難性的后果。
但是余老板對待信泰帶來的這“飛來橫禍”的還貸壓力,表現出了讓記者驚訝的淡定態度。
用余老板的話來說,他(信泰老板)這一跑,不僅僅是害了周圍的這幫朋友,更害了他自己,因為,他再也沒有翻身的時候!言外之意,信用垮掉之后的人,再也不可能有成功的機會。其二,誰都明白,誰都不愿意跑。跑了,就是已經到了絕處。
信泰老板跑了,十幾家聯保的老板幾乎天天碰頭商量對策。無一例外,大家都同意在這樣的危機面前,企業要表現出守信的一面。銀行的錢,大家都要想辦法還,不要再讓跑路的情況出現。余老板對《小康·財智》記者說:“我們企業,要比他們有信用。”這個“他們”或是指逃跑者,或是指銀行。
記者截稿前獲得消息,部分大型眼鏡企業愿意聯合并購信泰集團,很多事項已談妥,但還沒有形成正式的書面協議。不管結果怎樣,這是相當向好的解決方案,比一走了之更符合溫商的特質。我們相信多數溫商的誠信仍然是他們不變的基因,仍然能夠給實業環境以信心。
“銀行忽松忽緊,小心上當!”
談起這次的危機,余老板對銀行放貸政策頗有微詞。“如果不是銀行放貸時松時緊,信泰估計不會走到這一天。”
2008年金融危機發生之后,國家采取了刺激經濟的政策。在四萬億的帶動下,數十萬億新增貨幣從銀行撲向社會,一方面飛快地抬高了住房、能源、礦產等的價格,另一方面,大量未經認真推敲和考核的項目匆忙間獲得了大量貸款。
許多的項目上馬之后急劇擴張。不到三年的時間,很多大型項目仍處在投資階段,處于還需要資金的時候,銀行突然采取了緊縮政策,相當于咔嚓一下關了資金的水龍頭。
信泰集團的噩夢就是這樣開始的。從2008年底開始信泰投資光伏項目,據說攤子鋪得相當大。
“那個時候,是銀行追著企業家要放貸款。”余老板苦笑說,只要你敢要,銀行就敢放給你。沒有對自身實力、投資回報周期以及市場動向足夠的把握,很容易盲目擴張。
突如其來的國際國內金融環境,讓央行采取了貨幣緊縮政策,銀行放貸的額度陡然收緊,貸款難首當其沖的就是民營企業。大量民營企業拆東墻補西墻,溫州企業普遍采用的辦法,就是從民間高利貸那里取得暫時的資金過渡,期冀央行政策能夠稍后緩解,或者房地產政策放松一點,部分資金能夠回籠。信泰集團的詳細情況尚未披露,但從它8億銀行貸款、12億民間借貸來看,也是這樣的路數,讓胡福林走上了絕境。
“中小企業主對待實業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盡管生病了,但是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死掉,肯定要不惜代價想辦法把他救活,送氧和輸血,說不定哪天政策好轉,機會就來了。” 溫州中小企業促進會會長周德文理解這種行為。
從4月到9月,小半年過去了,銀行政策和地產政策一直沒有好轉的跡象。胡福林們再也撐不下去,之前飲鴆止渴的后果就這樣爆發了。
用余老板的話來說:要么撐死,要么餓死,這樣的(銀行借貸)政策太考驗企業家的智慧了,一不小心,就踩了陷阱。
無為變有為 政府何為?
老板出逃引發的社會危機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因為毫無預兆,因為倒下的是看上去那么強大的企業,種種驚訝和猜測加大了關聯企業和企業員工的恐慌。當地人說,這段時間的溫州,天天都有工人鬧事。
溫州市政府向來被稱為最“無為而治”的政府,強大的民間力量讓市場經濟蓬勃發展。但這一次政府不伸手都不行了,經濟環境的惡化帶來了社會的動蕩。浙江省副省長、溫州市委書記陳德榮9月25日對外表示,“面對當前經濟金融形勢,我們一定要清醒、堅定、有作為。該出手時就要出手。”每一家老板跑路,當地政府不得不第一時間墊資發放工人的工資,以防更大的沖突發生。
目前,溫州市政府抽調25個工作組進駐各銀行,防銀行抽資導致中小企業資金斷鏈。國慶長假之后,還將進駐全市縣級支行,實施重點監控,穩住聯保企業。
溫州市銀監分局副局長周青冥表示,他們已要求當地各家銀行,積極向上級申請資金和額度規模;利率要下降,最高上浮不能超過30%;一家企業資金斷鏈,如果牽涉多家銀行貸款,銀行間要“同進同退”,不能單獨抽資。允許銀行對不良貸款的容忍度適當上浮,先幫助企業渡過難關,“但要守住風險底線。” 溫州警方則采取措施嚴打使用暴力等過激手段逼債的行為,當地48家擔保公司亦承諾不非法逼債。
9月28日,正是記者在溫州采訪當天,溫州市委、市政府作出《關于穩定規范金融秩序促進經濟轉型發展的意見》,要求各銀行業機構加大信貸資金保障力度。 《意見》要求各銀行加大對中小企業的信貸資金傾斜,確保小企業貸款增速高于貸款平均增速,對中小企業不抽貸、不壓貸。對已出現危機的企業,也要盡可能給予資金幫扶,支持重組。
企業家們更多將這些消息看作政府維穩的舉措。在他們看來,政府基本上管不著銀行的事兒。放款額度是央行說了算,銀行作為商業機構第一考慮的是自身利潤和安危。今年上半年工、農、中、建、交五家國有大型商業銀行中報顯示,五大行中期實現歸屬母公司股東凈利潤3618.82億元,較去年同期增長32.28%,利潤之高,遠非制造業所能比擬。
在民間金融機構尚未合法化、中小金融機構短缺的情況下,企業家和中小企業管理部門對于國有大型金融機構追求壟斷利潤、對中小企業不管不顧的現實早已經不情愿地接受了。
開放金融市場的呼聲
銀行總額度的盤子就那么大,傾向性那么明確,中小企業能夠分到的一杯羹怎樣也救不了這個急。目前的狀況,各方似乎都束手無策。那么放松銀根能不能成為救命稻草?
許小年教授在微博上明確反對,他認為,此時放松銀根,通脹馬上抬頭,而經濟卻不會有起色。與其滯、脹兩害,不如顧住一頭。制約經濟增長的是投資機會,而非貨幣。開放壟斷行業特別是服務業,創造新增長點是關鍵,中小企業融資難也靠開放金融解決。因此,許教授提出的解決方案是:開放金融市場,拓展企業融資渠道,而不是放松銀根。
財經評論員葉檀則對民間金融表示支持,她認為:“堵不如疏,中國的民間金融從來沒有因為圍追堵截而消失,相反,卻能在野蠻生長中無序壯大。善用民間金融,首先要把民間金融納入監管體系,而后允許民間金融機構發展,放開利率上下限區間,使小型金融機構獲得合理的利潤。民間金融興,則中小企業興;民間金融衰,則中小企業衰。一旦民間金融崩潰,中小企業將遭遇一場浩劫。”
溫州民營經濟的發達不可否認民間資本的巨大推動力。今年上半年有一個保守估計,溫州的民間資本在6000億左右,浙江省浙商投資研究會專家顧問委員會主任張為志估計現在樂觀一點應該在萬億以上。“溫州不缺錢。”他對《小康·財智》記者說,“溫州現在企業的資金缺口約在1200億到2000億之間,與民間資本總量相比,不算一個很大的數字。但是我們缺的是制度,小額貸款公司等民間合法的金融機構放量受限制,對解決問題而言是杯水車薪。”
張為志向《小康·財智》透露,他們正在申請一個試點,以私募的形式籌集民間資金,專門針對小額貸款公司放款,同時發放臨時放款許可。貸款利率略高于銀行,遠低于民間高利貸。對申請貸款企業的主要要求,是只能用于實業不能用于房地產等投機行業。初期的籌集金額在100億左右。“多少能為現在溫州的危急情況出一點力。只是希望能夠盡快運轉。” 張為志說。
(文中余青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