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定謀自幼接受傳統儒家文化熏陶,及長一遠赴日本學習商科,歸國后亦操持實業,然他雖為商賈,卻不墜其志,精研書法,其章草古拙之中富有生氣。
“我的姑丈卓君庸的“自青榭”倒也不錯,并且他是極歡迎人家借住的,如果愿意,很可以去接洽一下。去年劉子楷太太借住幾星期,客人主人都高興一場的。自青榭在玉泉山對門,雖是平地,卻也別饒風趣,有池、有柳、有荷花鮮藕、有小山坡、有田陌,即是游臥佛寺、碧云寺、香山,騎驢洋車皆極方便。”
這是吾閩才女林徽因致胡適先生信札中的一段話。
玉泉山位于北京西山東麓,東臨頤和園的萬壽山,西邊則是蜿蜒如黛的西山群峰,它平地突起,主側峰拱伏南北,狀如馬鞍。這里流泉密布,泉水清澈,晶瑩如玉,甘冽醇厚,以玉泉池稱著,山也因此得名。元明以來,玉泉山成為帝王宮苑,游幸避暑之地。卓定謀的“自青榭”擇玉泉山為鄰,可見其亦是一位風雅清逸之人,也難怪林徽因對她這位三姑丈的自青榭贊賞不已呢!
精研章草
上世紀三十年代,在那個世事紛亂、故國淪陷之時,卻有一批學者士人忍辱負重,堅守頂尖學術,留下大雅文章,也留下許許多多傳世佳話。吾粗略作了統計,在這一時期書家中,善章草者就有沈曾植、王世鏜、高二適、余紹宋、馬一浮、王蘧常、鄭誦先等,皆飽學之士,蔚為可觀。卓定謀以精研章草見長,著《章草考》名世,在近代書法研究史上亦可圈點。
卓定謀(1886-1977),字君庸,福建閩縣人。他早年赴日本學習商業,回國后亦從事實業,曾任中國實業銀行經理、全國農商銀行講習所教務長。善書法,精研章草,極力倡導復興章草,曾在北大講授書法。他廣收歷代章草法帖,凡章草石刻墨跡拓本影片,雖零縑斷楮,搜集百余種,作《章草考》九章,兼采群言,綱羅閎富,源流省變,言之甚詳,一九三。年印行后,于當時學術文化界影響極大。他還著有《自青榭唱酬集》、《卓君庸章草墨本》、《章草草訣歌》、《補訂急就章偏旁歌》等。
章草,是中國書法的傳統書體之一,喜歡書法的人都知道,書體大致可分為篆、隸、行、楷、草數種;而草書,又可以細分為章草、今草和狂草等。章草,上承古草(篆草、草隸),下啟今草,是漢字書體史上重要的轉折點。從近百年來新出土的簡牘帛書墨跡來看,章草完全不同于今草,是與隸書一并產生的,由篆隸草寫演化而來的書體,它的演化是一個長期不斷趨變的過程。章草萌于秦,興于西漢,盛于東漢,風行時間并不長,但在書法史上卻留下了極為濃重的一筆。
章草別具一格,具古樸厚重之特點,早期漢簡章草古樸淵雅,富有隸意;中期章草,見于魏晉南北朝,用筆嫻熟,且具今草流韻;晚期章草,見于元明,衰而復興,面目紛呈,多具個性色彩。
章草的命名及來歷,眾說繁紛,莫衷一是。
考證某一書體的演變過程,不然發現,一種書體也并非就是某一個人、某一時間所創,它需要一段較長時間的孕育過程,書法史上所謂“倉頡變古文、史籀制大篆、李斯作小篆、程邈作隸書”也并非特指,用現在時興的話概之,可理解為某種書體的“代言人”。章草絕非一時一人所創,它是從秦代的草隸中演化出來的,流行通用,繼而約定俗成,章草大致形成于西漢宣、元之間,興盛于東漢、三國及西晉,成為一種成熟完善的書體,代表了西漢至東晉時期四百多年間草書藝術的面貌。至東晉,作為今文字新體的行書、楷書、草書全面成熟,隸書及其俗體——章草逐被取代。“章草”這種字體最初只稱為“草書”,后“今草”出現后,為示區別,改稱得“章”名。它的命名歷來說法不一,其一:漢史游作草書《急就章》(本名《急就篇》),后來省去“急就”二字,但呼“章”。其二:因漢章帝喜好這種書體,并命杜度等奏事用之,故得名。其三:此種書體,用以上事章奏,因而得名。其四:取“章程書”意,意即其草法規范化、法則化、程式化。后世研究家不時也提出各自觀點,但也基本沒有脫離以上幾種說法,只是有所側重或偏愛罷了。南朝劉勰《文心雕龍·章句》云:“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為章,積章而生篇。”吾以為,從“章”字的本義來分析,它的準確含義是篇章、章法、章則,含有法度的意思。東晉新體草書形成后,由于舊體草書法度嚴謹,逐稱“章草”,新體草書則稱“今草”。所以說,把當時規范化的、章法化的草書稱之為“章草”,還是十分允當的。這應該還是一個寬泛的概念,亦并非特指某一典型書體,當時章草大多為官方使用,加之章草常常出現多字一標準寫法,容易混淆,所以并未在民間真正普及開來,這也是章草流行時間短的原因,但這些并未減少章草的魅力,國學大師錢玄同就為東漢時章草未能取代隸書為“正書”而行天下后代而惋惜。康有為先生亦在《廣藝舟雙楫》倡導“若欲復古,當寫章草”。
我們從較為原始草法不穩定的漢簡里,在皇象、索靖碑刻章草典范之作里,細究之,其筆法里隸書與草書兼而有之,以篆隸筆法為基調參以今草筆意,因有隸意而“優游不迫”、而“沉著”,因本是草書而“痛快”、而“風韻”,體現其妙處在于“沉著”而又“痛快”之妙,因之,有理亦有趣、有法亦有味。當時閩籍北大教授林宰平序卓定謀《章草考》論章草三美:“余謂章草有數美:筆下有來歷,而結體變化,皆有法度,一美也;向背分明,起止易辨,使轉隨意而不傷狂蔓,二美也;為隸楷蛻化之中樞,而筆畫視隸與楷皆簡,平正流速,兼并而有之,三美也。”林宰平先生此論章草之“三美”,皆中的之言。在今天的我們看來,章草書法參透質樸率真,蒼茫簡遠的格調氣息穿越時光的隧道,使人能得到—種深沉的歷史感受,浸淫其間如面晤古賢,鉛華落盡,質而不野,文而不華。
章草考
卓定謀出身詩書世家,其父卓孝復(巴園老人)是清末翰林,曾任杭州知府。他還是位名詩人,兼擅書畫。卓定謀自幼接受傳統儒家文化熏陶,及長遠赴日本學習商科,歸國后亦操持實業,然他雖為商賈,卻不墜其志,精研書法,其章草古拙之中富有生氣。他著《章草考》亦非一時動議,這與他極力倡導復興章草,廣收歷代章草法帖加以研究的經歷有關。他在《章草考》緒論中說:“徒以時代屢變,幾經喪亂,傳寫錯訛,避諱更易,又無善本良師以厘正之,而章草之學,遂漸形晦滯矣。”這段話,道出了章草不廣為流傳的個中原因,也道出自己立志倡導復興章草的意愿。
章草之所以不興,有諸多原因。章草存在書體方面固有的缺陷。章草自身尚有一批字沒有發展到完善的定型,沒有規范寫法,行草混寫、一字多形、多字同形等現象一直存在,這就給章草的具體使用和流行造成了障礙。即使是傳世范本《急就章》中,同一個字、同一個偏旁,亦前后彼此不同。此外,章草愈是簡化、愈是規范,就愈難識讀。這樣,章草就相當于另一套文字,對習書者無疑是一種額外負擔。相比之下,楷書和行書雖然筆畫多,但容易辨識,“有法可依”,所以反而廣為使用。
《章草考》全書分列緒論、名稱、字體、源流、省變方法、歷代盛衰、書家小傳、參考材料、歷代收藏等九章,搜輯廣博。《章草考》名列了自漢至清能章草書者達一百五十三人,足見其陣營不小。《章草考》為卓定謀《自青榭叢書》之一,1930年3月自印首版,線裝本。時任北京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先生篆書題箋,著名書法家、北大教授沈尹默先生行書扉頁。國學大師錢玄同先生一見到《章草考》,便“歡喜贊嘆,莫可名狀”,盛稱君庸作《章草考》是“有大功德于學術文化的前途,而他這見解尤其超卓”。林宰平先生序云:“自有章草以來,千九酴年,始現此作”。《章草考》印行后在當時學術文化界影響極大,被譽為研究書體史的杰構。
一段離奇章草案
卓定謀與王世鏜有關章草的那段公案,至今仍為界內人士所道。王世鏜(1868-1933),字魯生,自號積鐵子,晚號積鐵老人。王世鏜以章草名世,其書法古拙沉雄,蒼勁奇宕,深為于右任先生所賞識。于右任稱之為“古之張芝,今之索靖,三百年來世無與并”。他成為近代繼沈曾植、吳昌碩之后的又一位書法大家。王世鏜和卓定謀之間發生“一段離奇章草案”(于右任為王世鏜辯誣之句):據《王魯生先生訃告》云,“閩人卓氏所割裂印售者蓋出此本”,意指卓定謀藏“無名氏”《章草草訣歌》乃為王世鏜《增改草訣歌》之割補品。然而,卓定謀堅持《章草草訣歌》乃明人所作觀點,支持者還有羅悖暖、林宰平、余紹宋、周肇祥等著名學者。
余紹宋《跋<章草草訣歌>》,為其跋卓定謀藏“無名氏”《章草草訣歌》影印本。余紹宋判定此帖為舊物,駁出自王世鏜手之說,并對王世鏜有所微詞,云:“頗疑王(世鏜)氏藏有舊拓,知其鮮傳,故取以為藍本,圖補小注,并及近世人以證其為己作耳”。其實,余紹宋等所看到的卓定謀所藏帖,與王世鏜最初所刻《增改草訣歌(并書)》是否“本來為一物”,此不得知便無從判定。然觀余紹宋此跋之章草,亦爽勁可喜。
卓君謀與王世鏜有關章草的那段公案,亦見舊時文人間的學術真誠,于今權當一則有趣的軼事而已。后來研究者認為,王世鏜章草之冤,蓋因刻本不同所致,有1914年初刻,也有1917年補刻。補刻本流入卓定謀處,疑為明人所作。有兩個刻本,則是昭示冤案關鍵之所在。
古樸淵雅書風
我們今天談論的章草,包含了兩方面意思,一是俗體的章草,即通常所謂的原始狀態,筆畫簡直、用筆源自篆隸,雖然在字法上已漸趨規范,但筆畫意趣上仍處于不成熟的初創階段,如《平復帖》、《濟白帖》和簡牘中的草書墨跡。二是嚴格意義上已經規范化了的章草,字勢基本取橫勢,且每字中有明顯的波折特征,雖被認為是隸書的草化,其字法的成熟與嚴謹,顯然已衍變為一種新書體了。我們只能從其明顯而夸張的波折來認同它與隸書的親緣關系,這一類作品以《皇象急就章》為代表,后世書家習章草者,宋克、趙子昂等多以此法為宗。規范化了的章草除了波折外,已經很少能見到隸書的痕跡了,用筆的提按使轉漸趨成熟,字法結構也更加嚴謹而精美,幾乎無異于行楷。
章草筆法嚴謹,筆筆講來歷,有著專門法度,其結字點畫極為省變和精煉。寫好章草絕非“百日之功”,王家葵先生《近代書林品藻錄》中云:“章草結字有一定之規,故人門較今草為易。其尤難者乃在使轉得法,神氣完足。”亦道出學章草之針度,章草難在用筆,重在使傳。章草的用筆結字與篆隸聯系緊密,著名文史學者鄭逸梅先生在《王蘧常章草選·后記》云:“若趙松雪、宋仲溫、祝希哲所作章草,不脫唐宋人間架與氣味,爾所作不脫北碑間架與氣味,總是一病。……習章草宜先學漢隸”。
歷代書法,參入絞轉的篆隸筆法是常事,而且篆隸功夫的深淺,常決定其書寫的高下。章草的重要的突出的特點就是使用此法,使用篆隸絞轉筆法,點畫渾厚,有體積感,其邊緣由復雜的曲線和折線構成,曲線道勁婉轉,折線挺健有力,這就是人們所推崇和向往的“晉人筆法”。我們觀賞元明章草復興時期趙孟頫、康里蠖蠖、楊維禎、宋克、祝允明以及清人的一些章草墨跡時,總覺得缺少些東西,總覺得單調,沒有兩漢氣象,原因何在?其實很簡單,就是未領略到兩漢章草之高古,實則用楷書筆法寫章草所致。
我們知道,楷書典型筆法一一提按、留駐、端部與轉折的強調等技法自然而然地強加給了各種字體。于是以楷作隸。“欲學草書,須精真書。”“學書宜先工楷,次作行草”等主張,從唐代開始,一直影響至今。從某種意義上講,楷書的筆法束縛了書法藝術的手腳,其點畫的程式化,線質的單調,法度森嚴和缺乏變化,點畫端部構成復雜以及中部怯弱使許多書法家都有所體察,于是自明清以來,許多人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推崇“魏晉楷書”。其實“魏晉楷書”之所以被推崇,就在于其保留了絞轉的篆隸筆法。王羲之勝跡《十七帖》,即“右軍所自出之章為得”。
卓定謀后來歸依基督,常書新舊約句見贈教友,想亦有以書傳教之便也。吾收藏這幅卓定謀章草對聯即是,觀賞此聯,神理俱足,其書風敦厚雋逸、古樸淵雅,行筆平和天真,別有一番滋味。細究之,其質如鐵之秀,如金之柔,草法嫻熟,運筆含蓄平穩,然徐急有度,特別撇筆迅疾,爽朗,極見韻律和情致。其書作與時尚迥異,更與流俗書家有云泥之別,蓋書家胸中學養與筆下生機,如行云流溪,字里行間,似水才情,皆出字外之思矣!明人楊士奇題友人藏時賢翰墨后曾云:“余不善書,何言?然頗識其理。蓋其為法與為人同道,體貴端而不肆,韻貴清而不俗,貴沉著而不揚,貴蕭散而不口,貴口剛而外和,貴神完而理備。隨吾心之所欲,而不越古人之矩度,斯善矣。”移楊氏之語評卓定謀之書,甚可也。
中國書法,講究學問胸襟,傳統書論中言之者難以盡錄。清王澍《竹云題跋》云:“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者全具,而后可以為人,書亦如是”。清周星蓮《臨池管見》亦云:“字有筋骨、血脈、皮肉、神韻、脂澤、氣息,數者缺一不可”。這些哪只是言書呢?人有生死,書藝亦有死活,以人喻書,則思過半矣。書法氣韻協調多變,雖無張揚之氣,實通體條暢、健康優雅也;反之單薄失調,燥氣柴骨,雖貌似咄咄逼人,但無血肉,猶死物也。書雖小道,然有道者得。卓定謀精研章草,深會其理,他的章草用筆蘊藉,篆隸意純,風韻高古,有古意而出新境。其書法在今看來雖非極詣,然亦入高流,其襟度學養使然也。
當今書法風盛,各種展覽筆會接踵不間,熱鬧非凡,所謂書家大師者,如蜂屯蟻斗,何其多哉!然深究所作,或摹碑臨帖,依樣畫葫;或貌似獨創,實神多寒儉。游藝迷道,皆入浮薄,究其原因,實為名利之心充盈,浮躁不讀書之緣故也!不識碑帖金石,更無論經學文史,故其書只能是淺俗匠人所為罷了。吾以為,書學,乃中國藝術中最高之人文境界,其藝近道,亦關乎國脈也!記得著名旅美學者熊秉明先生曾云:“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它是人離開此岸世界的最后一境,同時也是進入彼岸世界的第一境。”斯言可見,于中國書法之地位和意義,熊先生感悟可謂深矣!
卓定謀先生于1949年赴臺,其家族稱著于實業界,然卓定謀亦多關注學術和書法。其孫輩卓以玉、卓以和享譽美國藝術界、科學界,卓以玉能詩善畫,曾任美國國家文藝委員會委員,曾為建筑大師貝聿銘之后第二位出任該職位的華人。卓以和是位杰出華裔科學家,被譽為“分子束外延技術”之父,曾獲美國國家科學獎章和美國技術獎章,并選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美國工程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