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走窯漢》開始,劉慶邦已經寫了百余篇短篇小說,其中《梅妞放羊》《鞋》等文章被廣為傳閱,為他贏得了“短篇王”的稱號。劉慶邦以農民的身份在河南沈丘的農村生活了19年,然后進煤礦成為一名普通礦工。由于這些特殊的生活經歷,他寫作的題材也相對集中在鄉(xiāng)土和礦區(qū)兩個類型。他把目光聚焦在農民和礦工這些底層人身上,冷靜地描繪城鎮(zhèn)化進程中他們平淡生活的苦樂酸甜,挖掘他們的內在靈魂。劉慶邦說:“好的小說主要是由細節(jié)組成的,我們寫小說,功夫也在于寫細節(jié)。只有把細節(jié)選好,寫好,人物才會有血有肉,有溫度,有呼吸,有情感,有個性,才會立得起來,并流傳開去。”《摸刀》就是這樣一篇以小見大的佳作。
《摸刀》的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普安莊農民普同慶為了協(xié)助警察調查其同鄉(xiāng)普同生的殺兄命案,到水塘里尋找行兇工具,最后卻摸出了一具無名女尸。整個文本圍繞摸刀這一個動作展開,如果只是寫村民摸到刀子凱旋而歸,這個文本就太乏味了。劉慶邦是講故事的高手,他蕩開一筆,穿插著描述了池塘的由來,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摸刀過程中的種種狀況,各個環(huán)節(jié)絲絲相扣,在制造懸念的同時,也引起了讀者濃厚的閱讀期待。在這個文本里,存在著一個“看與被看”的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警察和村長來到池塘邊,看普同慶摸刀子,普同慶本來很快就找到了,卻遲遲不拋上岸來,他尋思著村子里好久沒有什么樂子了,想等村民都來看看熱鬧,果不其然,大家得到消息都來了,“這種幾近傾莊出動的樣子,很像十月十五到鎮(zhèn)上趕廟會,聽大戲”,他們來看警察,看兇手,也看摸刀。而為了制造摸刀的懸念和笑料,普同慶不時地向岸上扔一些諸如破碗片和小鯽魚的小雜件,圍觀的群眾驚呼之余,看與被看的人心里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滿足。魯迅的“看客”系列里,看客的身上隱喻著國民性中陰暗的那一部分,在這里,大家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心,期待生活中出現(xiàn)一些意外的刺激,他們不關心兇殺,兇器能不能找到也沒有關系,能聚在一起看一場難得的盛大演出,這一天就變得有滋味了。
劉慶邦給自己的職業(yè)定位是:“關注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市場化這一轉型期農民工的生存狀態(tài)。”在《摸刀》里,農村里走出去的農民工已經散落在城鎮(zhèn)的各個角落里了,他們揮汗如雨,為城市化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作者不經意地回過頭來審視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入眼的竟是一片凋敝荒蕪的景象。就拿池塘為例,普同慶在池塘里摸刀,“塘水有些污濁,發(fā)黑,看不到塘底”,不僅如此,池水散發(fā)出來的氣息也令人掩鼻,“他想毒氣彈的味道也不過如此”,盡言其臭。作者寫到這里,情不自禁地跳出文本,深情地簡單回顧了這塊土地的變化:“莊稼地;磚窯場;養(yǎng)魚塘;垃圾坑;化糞池”。從這一潭死水出發(fā),影射的是中國大部分鄉(xiāng)村從田園牧歌向破敗骯臟的轉變過程。村莊里的青壯年絕大部分去了大都市謀生,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的人固守著,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的政策在短時間內劇烈地摧毀了農耕文明的根基,這塊熱土在耕種幾千年之后,由于不思保護,經過十余年的過度使用,變成一個污染嚴重藏污納垢的水池。劉慶邦自己說過:“我們在現(xiàn)實中很少看到美好的東西,理想的東西,所見所聞,往往是一些欲望化了的糟糕的東西,甚至是污濁和丑惡的東西。”在《摸刀》中也體現(xiàn)了他這種“審丑”的藝術特色。和自然環(huán)境一起變得幽暗衰微的,還有留守村民的心靈世界。村民來看摸刀,純粹是為了看熱鬧,至于普同輝的娘的憤怒和無助,失去唯一的兒子之后的晚年生活如何度過,這些都沒人關心。普同慶和村長把這起殺人事件當作一次表演的機會,而普同生謀殺理由竟然只是沒錢回家過年,心生嫉妒而已,村民們內心深處的殘酷和冷漠可見一斑。
可見,這篇小說表面上是在津津有味地講故事,但是其本質落腳點還在于揭露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村中存在的環(huán)境惡化、人性幽暗的殘酷現(xiàn)實,與他的《遍地白花》中鄉(xiāng)村古樸美麗的意境簡直有天壤之別,但二者并不矛盾,它們共同構成了劉慶邦短篇小說的兩個母題。殘破的鄉(xiāng)村里還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俗話說:“愛之深恨之切”,魯迅寫“看客”的麻木是為了“引起療救的注意”,劉慶邦的出發(fā)點也在于喚起人們對底層社會的深切關注,從而改變這一現(xiàn)狀,讓一潭死水的“池塘”重新恢復到清澈見底的往昔,才算是盡到了一個作家應有的社會責任。
陳青山,男,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