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已近知天命之年,但是,按現代人的標準,還只是剛步入中年,遠不到談論自己死亡的時候。何況,我還是個醫生。醫生都應該知道如何保養自己的身體,及時發現疾病的征兆,早期得到最好的治療。醫生如果夭折,簡直是對自己職業的冒犯和不負責任。但是,在這一點上,我早已知天命:沒有人能完全預測生死。
我本人這幾年的學術興趣是預防醫學。我會在各種場合,宣傳現代醫學的疾病預防理論。三年前,我編寫了一套“算命”的工具,或說得專業些,是一套“疾病發病風險評估模型”。就是根據個人的健康相關資料,推測他可能發生的主要致命性疾病。如出現常見的癌癥、中風、冠心病等的危險幾率。這種推測,雖然和純粹是“語言魔術”的八字算命之類不同,有其科學的依據,但也只是提供一些“概率”。我們無法肯定,自己會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死亡。我們惟一能肯定的,是自己肯定會死亡。
死亡是困難的話題
談論死亡是一個非常困難的話題。即使當了20多年的醫生,我還是覺得,向垂危病人的家屬交待病情,是自己工作中最不情愿做的事。城里人,特別是文化人,對談論死亡,至少是自己的死亡,都諱莫如深。
但是,在我的家鄉,情況卻并非如此。我奶奶60歲的時候,父親給她打好了一副棺材,作為她60大壽的禮物。我奶奶還一直睡在緊挨著棺材的谷柜上,常常和這副她愛之如命的“壽方”輕聲交談。這副棺材是我們最值錢的家產,材料用的是梓木,兩邊畫著雪白的仙鶴、梅蘭菊竹、桃榴壽果,還有貼金的八個大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和我們家狹小簡陋的土墻瓦屋比起來,這副棺材顯得氣派非凡。
奶奶從不懼怕談論死亡,而是期盼能早日睡到她精致的小屋里。老人們見面問候,除了最常用的“吃了嗎”,就是“你怎么還沒死呀”。一些幸運的人,到了我現在這個年齡,孝順的子女們就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上等棺材了。
死亡變得越來越“艱難”
現在,死亡已成為一個越來越艱難的過程?,F代醫學建立了“重癥監護室”,發明了種種復雜的生命維持系統。醫生們要盡職盡責,“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百分之一百地努力”。
我曾有一個近80歲的病人,中年守寡,獨自養大了5個子女,培育成才,各有出息。后來,她得了肺氣腫、肺心病、呼吸衰竭、肺性腦病,臨終前半年拍的朐片還提示有“肺部腫塊”。她昏迷不醒,依靠呼吸機和插滿全身的各種管子,維持了兩個月。有一天,她的心電監護儀報警,顯示“心室顫動”。子女們懇求我們盡一切力量搶救。我先是給病人做心臟電除顫,三次之后,監護屏上混亂的顫動變成一條直線。然后我們開始了兩個多小時的“胸外心臟按壓”。我感覺到她的肋骨在一條條折斷,在我的手底下摩擦。我們給她的靜脈里、氣管里、心室內,注射進各種藥物:腎上腺素、異丙。腎上腺素、阿托品、碳酸氫鈉、葡萄糖酸鈣。醫生們急切地喊著醫囑,護士們敏捷地執行,仔細地記錄。我們要留下詳細、全面、準確的搶救依據,已備萬一要在法庭上出示證據。子女們在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現代科學的奇跡。我不知道,這位操勞一生的可敬母親,在想著什么。或許,如一些介紹瀕死體驗的文章所描述,她的精神已飄浮到了我們的上空,正在困惑地俯視著我們這些徒然忙碌的人。
幾十年來,我參與過數以百計的終末期病人的“心肺復蘇”,但從未見過一例成功的“起死回生”。只能說,這是現代醫學特有的一種儀式。
死亡變得越來越昂貴
死亡也在變得越來越昂貴。住院的費用以無法遏制的速度攀升。重癥監護室更是現代冷漠的高科技醫療典范。那里擠滿了輕手輕腳、輕言細語、來去匆匆、表情嚴肅的醫護人員,充斥著各種機器,器械運轉、搬動、警示的嘈雜聲音和閃爍燈光,擺滿了各種監護、搶救和維持生命的設備:人工呼吸機、血液濾過儀、心臟除顫器、鼻飼管、靜脈輸液泵等。家屬們在室外焦急地等待,卻常常只能在親人亡故后才能見面。
龐大的醫療費用,近一半是花在臨終前的一年內,而其中有三分之一是花在病逝前幾天之中。
死亡變得越來越漫長
死亡還在變得越來越漫長。千萬年來,我們先輩們的死亡,主要是由于種種急性疾病或損傷:鼠疫、天花、霍亂、肺炎、腦膜炎、結核、痢疾、破傷風、百日咳、武器和外傷。自幾十年前起,百分之八十的人,是死于慢性疾?。焊鞣N癌癥、中風、心臟病、慢性肺病等。
我們在死亡前,要花越來越長的時間,呆在陌生的,如同流水線工廠的醫院,大多數人還不得不呆在擁擠的病房里,疲憊地接待著一批批按程序工作的人員:實習醫生、住院醫生、主治醫生、主任醫生、實習護士、護士、心電圖技術員、放射科技術員……在大多數情況下,對于這些陌生人,我們不是一個病人,而是一臺機器上正待報廢的部件。
我不希望自己這樣作最后的告別。根據預測,如果不出意外,我將死于癌癥,很可能是肺癌。
我希望自己能在盡可能清醒,至少還能認識親人的時候告別,身邊有真心愛我,但不要太悲傷的親朋。最好,我還能看到喜歡的文字或畫面,聽到喜歡的音樂或聲音。親朋們不必無休止地追問,我還有什么遺愿,而是和往常一樣,談些我感興趣的話題。
我不希望有一個很多人參加的葬禮,其中很多人不得不盡力地保持著肅穆的表情。
我希望親朋們在我離別后,很快地回到他們過去的生活里,跳舞、唱歌、創作、旅游,然后偶然談起我,就像談起一本讀過的書,或是一部看過的電影。
我還希望,家人們在我死后,才把我送到醫院,為的是留下我身上還有用的組織或材料,在另外一些人身上,留下一些對我的記憶。我并不期盼有一個永恒的天堂,而是覺得,無數普通的碳、氫、氧、磷等原子,以無數億億分之一的概率,曾短暫地組成過我這樣一個生命個體,這本身就是個和天堂的存在同樣足以令人驚嘆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