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的心是神秘的、捉摸不透的,要解讀也很簡單,完全可以用科學指標來測算愛情的濃度和深度,這就是她的挑剔,她的指責,她的折磨,她的刁鉆,她的古怪,她的蠻橫,她的無賴,她的顛顛倒倒,她的瘋瘋癲癲,她的哭哭鬧鬧。一句話:她的邏輯的荒謬。
什么時候,她對你彬彬有禮了,說話很講究語法修辭了,推理很符合從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充足理由律了,甚至很符合辯證法,很全面,很得一分為二的精髓了,你的愛情也就差不多進入收拾殘局的地步了。
從男性方面來說,什么時候,你突然對你心儀的對象不懷著恐怖,和她在一起失去了封建王朝大臣那種“伴君如伴虎”的、戰戰兢兢的感覺了,就表明愛情之火開始熄滅了。
愛情的外行也許會擔心,美女以極端的、荒謬的邏輯來對待男性,比如林黛玉對待賈寶玉,不是折磨自己的所愛嗎?不是有著相當大的風險嗎?把人家嚇得縮回去,壞了大事,導致愛情覆滅,不是自我折磨、自我摧殘嗎?林黛玉難道完全是憑一時性起,一點戰略戰術都沒考慮?
是耶?非耶?
其實,林黛玉那小心眼兒可真是玲瓏剔透,邏輯嚴密異常,荒謬中有智慧。
她拿準了這點小鬧子,也是一點小樂子,不會把賈寶玉這個“情癡”嚇回去。這一鬧,至少有三種功能:第一,保護自己和賈寶玉,讓人家看著,這不是真的,而是小孩子鬧著玩的,沒有犯天條。第二,暗示寶玉,到此為止,不要再“金玉良緣”,不能這樣沒心沒肺地嚷嚷,心里有數就是了。第三,掩飾自己的驚慌,以委屈的眼淚來埋藏無限的歡欣。
毋庸諱言,這種鬧法,是有一點把人家嚇走的風險的。林黛玉的杰出之處,在于總結了前輩女郎的歷史教訓,在愛情策略和戰術上,把女性荒謬邏輯提高到一個新水平。
在林黛玉以前,《西廂記》中的崔鶯鶯也曾在邏輯上和她的意中人玩過捉迷藏的,不過玩得“左”了一點,付出的代價比較大,最后自己下不了臺,只好梳妝打扮送上門去。這不怪別人,誰讓她先寫了詩讓張生來幽會的?!按挛鲙?,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辈坏埲思襾?,而且教人家怎么來(跳墻)。
這當然不算什么新花樣,而是繼承了古老的邏輯模式。早在《詩經》上,就有叫人家跳墻的傳統:“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求求你,小二哥,不要跳我家的墻,不要弄斷了我家的桑樹枝啊。嘴里說不要過來,實際上是教唆,怎樣爬墻更隱秘、更穩妥:不要把樹枝弄斷了,不要弄出聲音來。從《詩經》到《西廂記》,上千年過去了,在愛情邏輯方面,并沒有什么新花樣,還是跳墻。
等到張生來了,鶯鶯卻把人家訓了個瘟頭瘟腦。這真是太“左傾”了。張生這個大書呆子太笨,沒有進化到賈寶玉那樣老練的程度,不理解轟你回去的意思就是要你再來的邏輯,一嚇回去就軟了,不但不敢再來,還生起相思病,奄奄一息。
林黛玉總結經驗:既不能太“右”,如《詩經》上那個女孩,以至于以后落在孟夫子手里,““逾墻相望”成了個話柄;也不能像崔鶯鶯那樣“左傾”,把人家弄病了。
男人在邏輯上糾纏不過女性就失去耐心,就發生了許多家庭暴力。美國《當代心理學》中的一篇文章說,有人說,這是由于在爭執時,女性急于當場取勝,其實全不是那回事,是男性陷入女性邏輯的迷宮而思想混亂導致的。
女性不但在邏輯上,而且在概念上,和男性的區別是很大的。她們說“是”時,往往那意思是:不!而說“不”時,常常是:是!
小時候,常見一種日用藥品,叫做“仁丹”,每一包上都有一個笑話。我至今還記得一則:一位小學教師在課堂上解釋“老公”兩個字,學生怎么也不明白。不得已,她問小學生:“那你媽媽怎樣叫你爸爸?”學生想了一下道:“殺千刀!”
當心儀的對象喊你“殺千刀”時,你此生的幸福就兌現了。當她覺得你這個人殺一刀還不夠,殺一千刀才過癮時,其中的意味絕不是無限的恨,而是無限的愛、極端的親。
美女,美女,古今中外多少人為之神魂顛倒,為之傾家蕩產,為之喪權辱國,可有誰能夠回答真正的美女美在哪里?
車爾尼雪夫斯基曰:美在生活。朱光潛先生曰:美在想象。高爾泰曰:美在象征。美學家吵吵嚷嚷許多年,都是文不對題。在我看來,很簡單:美女之美,美在邏輯荒謬。因為越是邏輯荒謬,才越有感情;越有感情,才越美。
一般男人的邏輯都俗,可以說,俗不可耐,俗就俗在他老愛站直了看美女,不懂得拿大頂,顛倒看問題,從女性顛倒荒謬的邏輯里欣賞女性的美,按男性直線的、僵化的邏輯去觀察,往往把美看成了丑。
真正的美女,如林黛玉,其邏輯不是理性的邏輯,而是情感的邏輯。她們的感情越強烈,就越不講理。她們的理,是歪理,歪到把邏輯扭曲成麻花一樣。感情的歪理是她們的生命,她們為了感情不要命,為了歪曲邏輯不要命。正因為這樣,安娜·卡列尼娜為了懲罰心不在焉的伏隆斯基,就去自殺,目的是讓他后悔;當杜十娘得知李甲為300兩銀子出賣了她,就連價值連城的百寶箱都不要了,命也不要了。杜十娘、安娜、林黛玉素不相識,可要情不要命的邏輯是一樣的。
這才是真正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