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會有沖動,沖動又分兩種。
一種是潛在的、壓抑已久的某種情感,在一個適當的關節點被點擊,自然奔流涌瀉。所謂該犯錯的時候不犯錯,也是錯,說的就是沖動也是受上蒼的指點,是調節你自身命運的本能。另一種沖動完全是即興式的,屬于陣發性發作。一點就著,一觸即發,完全喪失了理性任其傾瀉,不是畜生就是莽漢。
沖動的后果,除了找事、找揍、找死,更難以忍受的是被折磨的靈魂徘徊在情緒崩潰的邊緣。這里頭其實有4個維度:沖動一煎熬一頓悟一解脫或毀滅。劉曉濤和宋菲菲鬧出不倫之戀后,現在正處在“熬”的階段。他懊悔萬分,卻又在懊悔中不斷被那個夜晚的激情所牽引。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許是長期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也許是看慣了那些主動投進懷抱里的輕浮和虛假,也許上廁所似的生理需要變成了內心的渴望和主動進攻的豪邁,朦朧中看到一個綽約的倩影,好似聊齋里的胭脂女,帶著狐仙氣和純真的笑臉,還有那兩個迷人的酒窩,他想沖動但還是克制住了。
當這個倩影撲進他的懷里,把像裹著一包水一樣富有彈性的雙唇狠狠壓在他嘴上的時候,他想克制也沒用了。畢竟是年輕的女孩,知性和靈性,帶著認真、俏皮和游戲的風格,他想含住那雙唇的時候,它又撲突突逃離了,剛剛一喘氣,又堵回來了。就這么順勢追來追去,他吻了很長時間,他第一次感到,這樣的接吻,似乎有酣戰的味道。同樣,菲菲身上的香氣也讓他不能自已。淡淡的,自然的,清香的,不知發自哪里,卻是倏忽即逝;然而一會兒,它又飄回來,重新蕩漾在你周圍。后來的事情,他反而沒有多少印象了。直到菲菲輕輕推醒他,他立刻又聞到了那股香氣。
“我走了,你好好睡吧。”菲菲說著要起身。
“不不,我想知道你身上的香氣是從哪兒來的。”劉曉濤說著就趴在她的脖子旁邊,使勁地聞,然后用嘴唇吻住了那里。他想,一定是美麗的、潔凈的、充滿活力的女孩子才會有這種香。
那一夜,他忘記了自己是個叔叔輩的男人,當然,他也意識到這是哥們的女兒,有罪惡感襲來。
不知不覺中,劉曉濤又睡著了。
第二天,菲菲一身職業裝扮站在他面前,把手里的硬盤遞給他,說:“劉總,先看看,我已經把項目要點整理出來了,上午10點和威龍置業談判,還是您開場白,我主講,拿下后別忘了擊掌,然后呢……”菲菲沖他做了個鬼臉,一陣風似的走了。
劉曉濤打開電腦,看到文案已經被制作成了PPT,標題赫然在目:這一站和下一站的中間。
“鬼丫頭,有意思。”劉曉濤自言自語地移動鼠標,文案就城市未來屬于青年做了充分論述,地產項目如果一味豪宅,顯然會失去未來的作為。這一站是屬于打拼成功的白領精英,下一站呢,只有少數的成功者才能跨入富豪的行列。因此,更青春、更簡樸、更自由的生活方式,才是擁有智慧與優越學識背景的城市新興白領的追求。讓這群城市的中堅力量在簡潔高尚的環境里優雅談吐,與有共同品位的人群自然溝通,這必將超越建筑的本身為客戶帶來精神上的享受和愉悅。對“超越”兩個字,菲菲還加了著重號表示強調。
項目提報會上,菲菲的口才又一次讓劉曉濤折服。特別是關于建筑立面和平面的關系,菲菲闡述幾何級建筑的風格,把比例和色彩說得全場嘖嘖稱嘆。在晚上的酒會上,威龍董事長特意敬了菲菲一杯酒,還沖著劉曉濤說:“人才,鬼才,難怪你老弟最近總是項目不斷,有這樣的才女美女,我可是嫉妒嘍。”
回程飛機上,讓劉曉濤頗感意外的是,菲菲好像全然換了一個人,變得非常矜持,并刻意和劉曉濤保持著距離。看到那雙纖細優美的手,劉曉濤禁不住把自己的手按到上面,可是,那雙手哧溜一下就抽開了。借口是一個人身陷麻煩或遭遇尷尬后的說辭,很像一層光亮的油彩。好的借口,能把原本的荒唐和丑陋說成正當和美好,說著說著,甚至連自己都被感動了。所以,借口也是一種對不當行為包裝和命名的藝術。
朋友之間友誼的深厚,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傾聽借口或幫著找借口。
趙子儀接到劉曉濤的電話后,急匆匆趕往約好的茶館。路上,他替劉曉濤想了很多借口,但總是說服不了連自己也痛恨這鐵哥們的不恥。宋大可要是知道了,還不吃了他。趙子儀突然感到自己比劉曉濤要明智得多,盡管結婚離婚反復折騰,也和不少女人有過一夜情,但大出格的事情沒做。愛是責任,愛是愉快,愛是喜歡,愛是激情,愛也是克制,愛的錯位就是原本誰是誰卻串錯了門。他又想起來夏維妮,那個讓他動心動情的鋼琴女孩,那個帶著貴族感的女人,激情帶著鎖鏈,或者僅僅屬于冥想,其實比真實地發生什么更撼動人心。可是,人的本能畢竟是伏線千里的魔幻之力,想得再清楚,一念之差就會引人跨越一時,滑向深淵。
劉曉濤正在茶社的紅木宮廷椅上抽悶煙,煙缸里已經堆成小山,屋里彌漫著嗆人的混合性煙草的味道。趙子儀推開門,立刻如同澡堂子的蒸汽呼呼冒出。沒等劉曉濤招呼,趙子儀就諷刺上了:“哥們,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您這是學國父孫中山啊,娶多年老友的女兒為妻,可人家是堂堂民國臨時大總統,宋慶齡的爹雖然不同意,最后也朝著孫先生磕頭托小女了。你不過一個地產商,有點錢罷了。大可要是知道了,恐怕不是給你磕頭,而是要揪下你的頭了。”劉曉濤聽罷,連連沖著趙子儀作揖: “別嚇唬我了,這幾天茶飯不思,連項目都擱下了。要是別的女孩,用點手段就罷了,可這是大可的孩子,我怎么辦啊。不是鐵哥們不能找,只能對你說了。”
“到什么程度了?”趙子儀端起茶杯剛送到嘴邊,又放下急切地問。
“唉,給你看看菲菲發給我的短信。”劉曉濤說著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把手機遞給趙子儀。
短信很長,好幾段連著發,趙子儀看著看著,眉梢抖動,神色凝重。
其中一個短信這樣寫道:
“親愛的濤濤,沒辦法,我太投入了,我陷進來了。你能不顧一切地愛我么?我知道,你是我爸的鐵哥們,可你也是我今生的唯一。不為別的,只為愛,這是前世的約定。我晚來這個世界已經是遺憾了,難道你要讓我早離開這個世界,造成更大的遺憾么?”
趙子儀放下手機:“菲菲有什么過激行為么?”
“我的魂都讓她折騰出來了,昨天晚上,她獨自一個人跑到外環路上,站在馬路中央給我打電話。一輛輛汽車在她身邊飛過,我能聽見她的哭聲和汽車的剎車聲。她威脅我,若不趕過去和她見面,就這么站著,直到有一輛車把她撞飛。”
“夠烈的,這丫頭。”趙子儀搖著頭嘆氣。
“趕緊開車趕到菲菲說的地方,來回轉了不下10趟,沒看到,打手機,她關機了。第二天,她又沒事似地來公司上班了。更嚴重的是臨下班之前,她來我的辦公室,說那個延遲了好幾天沒來了。”
“哪個?”趙子儀警覺地追問。
“還有哪個,好事!”
“啊?”趙子儀立刻傻了。如今,一個女孩愛上一個年齡如同父輩的男人,已經不再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議的神話。和喜歡不同,喜歡一般沒有內涵,大多是表層的好感,或者是感官的滿足。然而,感官滿足一定會遵循邊際效用遞減的規律,新鮮感一旦褪去就心生厭煩。
菲菲說不出她愛劉曉濤的清晰理由,而且,她清楚這種愛不可能帶來婚姻的結果。可是,她就是說服不了自己從這不倫之戀中脫身。她在乎的不是物質層面的東西,跨越了底線之后,也并非不能自拔。好像就是任性,就是感覺,就是堅信與堅守。她甚至這樣想,除了生命最終的停止以外,沒有一個冬天是不可能逾越的。為了保持這樣的感覺,她可以不顧一切。
那天晚上,她就躲在外環路旁的綠化帶后,看著劉曉濤的車來回穿、梭,走走停停。帶著一種惡作劇的快感,她甚至笑了,然后又哭了。劉曉濤多次打來的電話都被她拒接,最后索性關機。然后,她打車到了一家俱樂部,在舞池里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獨自狂舞。這時,有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湊過來,面對面舞動。男孩清秀的面容讓菲菲感到這不是一個男人,和他拉手的瞬間,她感到有一層滑嫩的油膩,而男孩湊近摟她腰肢的時候,她聞到了香水的味道。菲菲頓生惡心,甩開對方的手徑自離開舞池,身后,傳來類似女生嬌嫩的嗓音:哎呦,這么沒禮貌呀。
在咖啡桌上,看著玻璃碗里一盞晃動的燭光,菲菲想起了和劉曉濤第一次成功拿下F街區項目后在外灘附近一家酒吧的情形。那天晚上,對這個從小抱過自己的叔叔,她突然生發了一種想依靠的感覺。過去,她只是欣賞他的干練、強悍、說一不二的粗蠻、看準了就下手的膽魄。這和父親宋大可的唯唯諾諾、謹小慎微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其實,她聽劉曉濤說過,F街區項目的背后有巨大的商業風險,搞不好全賠完不說,甚至可能因資金債務遭到某些人的追殺。當時,劉曉濤很神秘地湊到她耳邊說了一句:菲菲,叔叔如果遭遇不測,我有張卡在辦公室的抽屜里,密碼是Sssll lsss,你拿著這筆錢出國深造吧。
她立刻捂住劉曉濤的嘴,讓他吐三口唾沫。那一刻,她非常感動,然后,她聽到劉曉濤給他朗誦了高爾基的散文詩《海燕》: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最后這一句,劉曉濤大聲喊了起來,驚動四座。后來,劉曉濤告訴她,密碼的意思,就是死后而生,做大事情,就要有這樣的準備。死和生的第一個拼音的字母,都是s,111,代表了不折不撓,一條路走到底,橫豎都是一。
菲菲困惑和失望的是,為什么如此堅韌堅決大氣磅礴的一個男人,和她有了肌膚之親之后,在愛的抉擇面前,又變得如此懦弱膽怯。是,他顧忌自己是好友的女兒,可如果愛是發自內心的,是前生約定的,是不受道德意圖的規范規則約束的,為什么就不能決然走在一起呢?
是的,愛,永遠不能從概念出發,什么年齡、身份、背景、經驗,是理性通過其先天的實踐規律對同一個基底提供了規定,愛就是在一個對象和另一個甚至多個對象中的比較中,在諸認識能力相互關系之間的目的性中,在與對方協和一致中,被發現的。她也曾為父親和劉曉濤的關系矛盾、困惑,可是,就在和劉曉濤的接觸中,她喜歡上了這個充滿挑戰充滿刺激充滿誘惑的行業,一筆生意下來,千萬的利潤,一座建筑下來,就是城市的一座新地標,而文物研究所的父親所從事的行當,是和沉寂的歷史打交道。而他,那個劉叔叔的身上,她看到了巨大的反差,他和自己父親職業的反差、人格的反差,因此,她認定了這就是自己的追求,把愛和事業,把愛的人和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融合在一起,年齡算什么、世俗的議論算什么,安東尼不是愛上了埃及艷后了么?愛德華不是愛上了溫莎夫人了么?真正的愛,就是沖破羈絆,石破天驚的。
菲菲開始發瘋一般給劉曉濤發短信、打電話,甚至有一天晚上還按了劉曉濤家的門鈴,非要把他拉出來。要他在她和那個老女人——也就是她從小叫的阿姨、劉曉濤的妻子、她現在的情敵——之間做出抉擇。
當這些被劉曉濤拒絕之后,而且是越發堅定地拒絕后,菲菲瘋了。愛的浪漫和愛的殘酷瞬間就能轉換。浪漫時,如同你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在悠長寂寥的雨巷,突然遇見了一位丁香般的姑娘,難說不會一見鐘情地立刻愛上她,即使不知道她姓字名誰,更不必說她有什么樣的性格習慣;殘酷時,愛突然變成了恐懼,焦灼的煩躁,了斷擺脫的急切,恨不能讓這個人立刻消失了的歹意。
這種感覺,趙子儀其實非常熟悉。他經歷過很多女人,但從周惠身上真正看清楚了女人,或者說有一種女人是不能碰的。如同西方所說的:如果你睡了一個狂熱的宗教徒的妻子,哈哈,好瞧吧!有一種女人,她希望獲得男性的優越感,只有擁有了這種優越或者毀滅了男人的這種優越感后,她才不會自卑,她才會滿足,她才會罷手。
周惠要圓的,不是他男一號角色的演員夢、導演夢,而是自己的企業王國,自己掌控更多資源和平臺的貪婪,骨子里,就是挑戰男性優勢和男性生活的特權。而菲菲雖然年輕,顯然也通過劉曉濤的事業膨脹了征服的欲望。欲望這個東西,瞬間就能讓最近的人疏遠,最親的人敵對,最恨的人和解。
看著愁眉苦臉、一根根抽煙的劉曉濤,趙子儀感到非常棘手。告訴宋大可,讓菲菲的父親出面勸說,不但會毀掉他們的哥們關系,還會讓菲菲更加逆反,說不定還能激化出更尖銳的矛盾。撮合兩個人結婚?宋大可能同意?劉曉濤的老婆正生病,萬一加重了病情死了怎么辦?豁上了和菲菲拼了怎么辦?給菲菲一筆錢補償,劉曉濤已經說了,這丫頭不要錢,就要他這個人。更要命的是,菲菲真的懷上了孩子怎么辦?劉曉濤說,如果是,她非要生下來,這是天意,這是神圣的生命。趙子儀在房間里踱步,連連嘆氣,說了句:“哥們,這可怎么好哇!”
劉曉濤抬起了頭,突然轉換了話題,問:“你和周惠的事情怎樣了,離婚手續何時辦?”
“離婚?你不知道哇,那娘們要訛詐我500萬,我上哪里湊這筆錢。”
“我出。”劉嘵濤說。
“不行,這不是趁火打劫么。你給我說,是看重兄弟們的情誼,先解決了你的問題吧。” 劉曉濤慘兮兮地看著趙子儀,說: “唉,我現在只想得到個善終,只要能解決好菲菲的問題,保全你嫂子的命和這個家,子儀,你不僅是我的哥們,也是恩人啊。”
“菲菲到底懷孕了么?先把這個問題弄清楚再說。只要不懷孕,事情的后果就不嚴重了。你先穩住菲菲,不要急著切割關系,你越這樣她越上勁。”
劉曉濤連連點頭,又自言自語道:“怎么一次就能懷上呢?”
“如果菲菲真懷上了,宋大可就成了你老丈人了,哥們加丈人,親上加親啊。”趙子儀戲謔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先拖拖,弄清楚孕情再說。眼下,不要絕望,來的已經來了,送走需要時間。放心,你的事情就是我的,我去找菲菲說。我就不信,這丫頭真的著魔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