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子就因為行二,家里都這么叫他,別人也習慣了這么喊他。
二子的父親去朝鮮打過仗,讓彈片削去了一條腿,后來就安了一個假肢,那時候的技術還不行,還做不出假膝蓋,上樓梯的時候真是拖著一條腿,看起來就費勁。
這個拖著一條腿的男人是一個研究所的黨委書記。到了文革,突然就有人說他的假腿里藏了一個發報機,說他是個特務,然后就讓人批斗。
二子上中學了,他看到父親站在臺上低著個頭,臺下的人往他身上扔各種可以拿到手的東西,石頭瓦塊的,找不到東西的人甚至脫了鞋扔過去,父親一動也不動,低著頭。二子看不到他的表情。
后來有人嚷嚷:“讓他跪下!讓他跪下!”
父親這時候抬起了頭,他的臉是青的,他說我跪不下。
臺下的人不干,說:“什么?你跪不下,跪不下也得跪。”
父親真的跪不下,他的一條腿是假的,沒有膝蓋。二子知道他真的跪不下——
晚上父親回到家,破衣爛衫。母親嚇得渾身發抖,沒有一點兒主意地看著丈夫。
父親說:“我沒跪!”然后就進了書房,把門從里面鎖上。
二子記得那天家里沒開晚飯,甚至沒開燈,似乎覺得沒有必要了。
第二天清晨,母親一聲凄厲的叫聲驚醒了全樓的人。
父親在衛生間里用一條腰帶了結了自己的生命。
(2)
母親于是瘋了。
母親以前是膽小如鼠的女人,突然瘋掉之后,每天都在外面咆哮著罵人。到那些讓她丈夫下跪的人家門口開罵,有的時候讓人家給打一頓,可是誰也沒工夫成天打她。那些人紛紛搬了家,母親依然能找到他們,當然是永遠有人給她消息,她也就永遠粘住了那幾個人,永遠開罵!
父親去世之后,二子的家就從過去的校官宿舍搬了出來,還有啥可以搬的東西?母親是糊涂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倒是每天能摸回家睡覺。
家里的3個孩子都輟了學,大哥的任務就是想辦法借錢,買糧買菜做飯,妹妹讓親戚接回了皖南老家。
二子13歲就出去混社會了。和那些胡同竄子們混,打架,扒火車,啥事都干。他不是年紀最大的,也不是最能打的,很奇怪,他成了帶頭大哥。在那個城市遠近聞名。
(3)
文革結束的時候二子23歲。
他父親是第一批昭雪平反的干部,所里隆重地召開了追悼大會。二子穿得干干凈凈地扶著白了頭發的母親參加了追悼會。那天母親非常平靜,誰也沒罵,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站在家屬們應該呆的地方,接受人們的問候,她也和人們握手,還說謝謝!謝謝!還說我會保重的,會的。
從家里抄走的東西能找到的就退賠了,父親的工資及撫恤金也給了他們,他們又搬回了從前的校官宿舍,窗前的小葉黃楊當初只有一米高,現在已經能沒過成年人了。
二子坐在陽臺的臺階上抽了支煙,這時候看到了一個身材苗條、面容俊俏的姑娘,他沖那個姑娘吹了一聲悠揚的口哨,那個姑娘往這邊看了一眼臉就紅了。
晚上,所里的露天影院演印度片子《流浪者》,換片子的工夫,他又看到了那個姑娘,他問旁邊的人她是誰?他的小兄弟們說是李丹萍,和《夜半歌聲》的那個沈丹萍只差一個字呢! 那天晚上他知道她是所里新來的播音員。
所里給二子和他哥哥安排了工作,他妹妹也從老家回來了,1977年他哥哥和妹妹一塊兒參加高考,都中了榜,他們發誓再也不回所里了。他們一人拿走了家里的一個大皮箱,于是,遠走高飛了。
二子沒有再出去流浪,因為他要照顧母親,母親已經很少出去罵人了,原因是有的人回老家了,有的人讓她給罵死了!
二子見到丹萍之后,整個人變得憂郁了起來,像拉茲見到了麗達一樣,像是見到了女神一般。這應該就是愛情了吧,因為愛情會令人變得圣潔,當然也要看愛上的是什么人。女神是引領人向上的,這應該是二件好事兒。
他第一眼就愛上了她,有原因嗎?沒有。但是如果有原因,那還是愛嗎?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二子因此唾棄自己。
他23歲了,不是沒有過女人。那女人叫小五,也是出來混世界的,父親去世了,母親再嫁,她被合棄了。那是亂世,母親顧不上她。
他們是打群架認識的。這是那個時代最血腥的游戲,孩子們是看著大人武斗長大的,即便是很短的一段經歷,因為血肉橫飛所以銘刻于心。
這個大院的孩子和另一個大院的打,下戰書,上百人群毆。騎著自行車呼嘯而來,人人挎著軍用挎包,里面揣著半頭磚,拍人!
小五打得很瘋狂,最重要的是他們是一伙的,打得很默契。他們覺得這也是一個戰場,他們當然是“英雄”的戰士。他們學著電影里的紅軍或白匪的模樣,最好是蘇軍的模樣,扎著武裝帶,從箱子里翻出父親當年的將校呢子外套或是大衣,威風八面。阿瑪尼算什么?香奈爾又算個啥?那嘰嘰歪歪的娘娘腔,他們就是活到現在,也看不到眼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青眷,都無比殘忍。 小五和二子是一對兒,他們是絕配。是那個時代那座城的天下無雙。是男版和女版的曹操或關云長。
小五的身上披掛著不同風格的首飾,是二子從他輟學的那所中學偷來的。那個學校停課鬧革命的時候,堆滿了紅衛兵抄家抄來的金銀財寶,古玩字畫。年紀大的紅衛兵偷了不少,文革結束之后的古玩拍品,就有出自這個學校的。有的人甚至可以說清楚是從誰家抄走的又是讓誰偷了去,至于如何流轉到了瀚海或佳士得,就不得而知了。
瘋狂的10年,他們以為這就是一生了。他們以為這個國家從此就這樣亂下去了。
二子曾經以為他不會看上小五以外的女人了。
然而他錯了。
文革結束了,李丹萍來了。
李丹萍帶來了升平氣象的歲月里一種新的審美。它代表著二子純潔的少年時代,父親還活著,母親穿湖藍色布拉吉騎輕便自行車上下班,身上有茉莉花香皂的清香。
(4)
研究所讓二子頂替父親參加工作,本來這是他不屑一顧的事情,但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答應了下來。
他把自己收拾得非常干凈,穿綠色的軍褲,白色的上衣,非常地白,他用刷鞋的刷子刷衣領。他不穿解放鞋,因為他汗腳,臭,還有那是戰士穿的,缺少一種范兒。他穿白邊黑布鞋。
二子家的男人有優秀的遺傳基因,長楣俊美。否則他拖著假腿的父親也不會找到一個漂亮的女人結婚。
那么平常的衣服穿在二子身上,會令從他身邊走過的人眼神頓一頓。他是一個型男。
這個型男吸引了李丹萍。
他們在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擦身而過,在交集的那一刻,兩個年輕人都沒了呼吸。一瞬的缺氧狀態,眩暈。
他們去所里的公共浴室洗澡,不早也不晚地兩個人打了個照面,一個進去,一個出來。丹萍的長發散發著海鷗牌洗發膏的味道,她的雙頰緋紅,目若秋水。
二子站在花灑之下讓足量的冷水沖刷著身體,那一刻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那一刻他覺得墻壁很白,身體很臟。他有要哭出來的沖動。
因為他分明能感覺到自己愛了。因為他分明地知道自己不配了。
那么好的姑娘——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在那一段時間,她的身影和聲音已經占據了他的全部心思。他不能做事,不能與人順暢地交談,拒絕一切朋友。 他在每一個清晨或傍晚聽她的廣播,無非是表揚稿或批評稿,他專注地、全神貫注地聽著那些聲音,就像深海中盛開的花朵,如同他的心跡。
他的心里有滿滿的,酸楚的愛意,他愛著那個姑娘,卻是不可能的愛情。
小兄弟們全都不認識他了,他成了干凈干練、內心憂傷的男人。
小五已經離開他很遠了,她賭氣去了遙遠的新疆——她外公外婆生活的地方。
他其實是情深意重的男人,他可不是一見美女就腿軟,就不分東西南北的男人。這樣寂寞的心意,突然一線天開,光明普照。
(5)
丹萍知道二子,知道他的身世。甚至二子流浪的過去都不曾讓她有絲毫的反感,她只有深深的悲憫和同情。
她是那么好的姑娘。
七月里的一場暴雨,雷電把單身宿合外墻上的變壓器打著了火,接著燒了起來,二子他媽從外面淋了雨回來,說單身宿舍著了,播音員困三樓了。下面的人干著急沒辦法,誰也不敢——
二子沒聽完后面的話就沖了出去,隔著一棟平房就是單身宿舍,濃煙滾滾,一群人困在樓下亂哄哄地議論著。
人們看到二子一閃就沖進了大樓,不能夠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出個英雄出個勇士也不能是二子呀!他是混混啊!于是屏住了呼吸,接著看到濃煙中沖出來了二子,身上背著李丹萍。
然后倆人就都住進了醫院。嗆的,肺里全是煙。他們的病房只隔了一堵墻。
晚上李丹萍去衛生間,路過二子的病房時看到這個男人把半個臉貼在墻上,閉著眼睛很陶醉很沉淪很痛苦的模樣——李丹萍極震驚,因為墻的那一邊是她的病床。雨下了一整夜,這一夜兩個人都沒睡,都在想著對方。凌晨時李丹萍敲開了二子病房的門,滿臉淚水地站在了二子面前,然后二子將她溫柔地攬到了懷里。
他們的戀愛談得驚天動地。二子剁掉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表明棄惡從善的決心。
這樣的兩個人,這一對俊美的男女,這樣不可思議的愛情,生生死死地開了頭,人們只能感嘆人生有太多的不可預測——
他們結了婚,雖然丹萍家里并不滿意,她父親是正師級干部,帶著警衛員參加了婚禮。丹萍的生母早已去世,繼母有自己的一雙兒女,她體體面面地給丹萍辦了嫁妝,沒有她,老爺子不可能應下這門婚事,最后說“罷了罷了,浪子回頭金不換!”
(6)
二子給了李丹萍一個男人能夠給予一個女人的全部寵愛。每天上下班那么短的路,他都要用自行車接送她。他們吃飯的時間很難一致的,二子下班,丹萍正忙著播音,二子就在辦公樓的那棵大法桐下,仔細聽著喇叭里傳出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音,有時候他會靜靜地抽一根煙,丹萍在放音樂的時候,會側過身來看一看樓下那個沉靜的男人——她的愛人。
播音員有了愛情,每天放的都是抒情的歌,丹萍特別喜歡德德瑪的“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綠草遍地花……牧羊姑娘放聲唱,愉快的歌聲滿天涯”。有內蒙古長調的韻律,悠揚,寂寥而又憂傷。
二子聽著悠揚的旋律,抬頭看著北方瓦藍瓦藍的秋天,有大雁排成人字形一路向南飛去,他的心里裝得滿滿的,都是對樓上那個女人的愛,如果能夠看到丹萍的長發或是一個側影,他的心會狠狠地痛一下,會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這是沒有落到塵土里的愛情,缺少炊煙、肥皂及人間的氣息,他們倆人從一開始就有預感:這愛是不能夠長久的。
在夜里,二子會對懷里的女人說:“愛吧!愛過我就去死!”丹萍會用手捂住他的嘴,嫌不吉利。然而二子說:“為你死去,我很幸福。”
他說:“只要你不愛了,我就了結自己的生命。”
丹萍說怎么會,怎么會?他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不愛了,就殺了我!”
(7)
二子干了一份電工的活兒,丹萍在上夜大,那年月人人都在考文憑,她拿了一套課本,放在書桌上,二子當然知道丹萍的心意,但是中學都沒有讀完的他,完全看不懂那些高中生才會解答的課程。
但是他不說不懂。他說不想上了,沒有意思。丹萍心里的失望馬上就寫在了臉上。
后來他參加丹萍和戰友們的聚會,聽他們講好孩子的青春歲月,講剛剛解凍的蘇聯文學,聽他們朗讀詩歌,彈吉他,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但是他能看懂他們眼神中的暖昧,雖然那只是文藝青年的即興表演。
有時候他們還去看內部電影,《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卡薩布蘭卡》,在那里進出的人,有明顯的優越感,之后,他們會用簡陋的茶壺煮苦澀的咖啡,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與布萊希特的區別。這些對于他是天方夜譚,他更加深刻地感覺到他們不是來自同一個世界。 丹萍要安排他未來的生活,她憧憬著的未來有西方的色彩,五彩斑斕,她要他至少學一門外語, “去美國!”說出這三個字丹萍眼里有圣徒般的渴望。而他明顯地感到了吃力。
他們就像是站在冰山上的兩個人,中間已經有了巨大的裂跡,正午的陽光照著,冰塊在融化,他們早晚要成為不同世界的人。
當然他們本來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她哪里會懂得在寒風里流浪的滋味,哪里能體會到看著自己的親人站在臺上毫無尊嚴地讓人暴打的痛苦,哪里能懂得瘋了的母親赤身裸體地在大街上奔跑,給兒子幼小的內心帶來的永不可能彌合的創痛。
于他而言,是人在泥潭拔節而出的痛苦和撕裂感,對于她,正是花未開全月未圓,她還有圓滿的余地,還有大好未來。
終于,他仰望著丹萍的頭顱累了,漸漸地心意沉涼。
(8)
1980年,小五回到了內地,她嫁給了一個回城的知青,回到了二子的城市。她心里懷著的秘密,誰都能讀得出來。
她托人給二子捎去了一封信,一張白紙,只寫著兩個字“等待”。
等待,在某些時刻真的是女人不可逃避的宿命,不是為了男人,而是為了愛。
二子當著送信人的面,不動聲色地燒了那兩個字。
后來,小五的丈夫打她。直到,打瞎了她的一只眼。
她又啟程回新疆了,只要求二子見上一面,她說這將是永別,從此不度玉門關。
或許沒有男人能冷血到拒絕。二子在火車站見到了小五,他吃驚地發現從前的女人只剩下了一只眼,從那里滾下了大顆的淚珠。小五說:“二子,我不后悔!我從來沒有后悔!”
二子從火車站直接去土產店買了把斧子,拎著就去了小五丈夫的單位,砍了那個男人。
丹萍是在播音室里知道二子被捕的。她去了拘留所,為了這個見面,他特別要求了一盆清水洗了一個澡,并且換上了干凈的衣服,他要讓她看到自己清潔的一面,縱使心里是那么雜亂無章,也要讓她相信他。
然而她已經不再信了。 她問二子:“是為了一個女人么?”二子說是,丹萍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等待判決的日子里,二子表現得非常好。判了3年。判決結果出來之后,他也表現得非常好。他在等待。他捎給丹萍話:我可以再剁下一個手指,請再相信我一次!丹萍的回信是一紙離婚申請。
二子依然表現得很好,他不動聲色地等待著機會。
快過春節的時候,他幫助獄警擦車,和另一個囚犯。然后拔出那個獄警的槍,把他作為人質,開車闖出了監獄。
這之后就是全國通緝了。人人都慶幸丹萍離了婚,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與離婚的因果。春節過后,丹萍收到一封沒有地址的信:只有一行字:我說過,我只為你活,如果不愛了就殺了我!
1982年,有人在上海站發現了二子,他上了北去的火車。
公安沿途布警,撒下天羅地網。
二子在他出生的城市下了車,深夜,再次被捕。被判死刑。
行刑的車隊將經過他們的那個研究所的北門,開往西山法場。二子有一個最后的請求,希望車開到那里時停一下。于是,押著二子的車在北門停了3分鐘,馬路上的人看到二子凝視著大院,沒有表情。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在凝視著李丹萍。因為那一年他的哥哥和妹妹都去了美國,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了。他是在做最后的告別嗎?
他終于離開了李丹萍的世界。真真正正地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他的愛情殺了他。
(9)
二子入獄時李丹萍已經懷了他的孩子。離婚之后她調了工作單位,去了很南很南的南方。如若不是這樣,她沒辦法生下這個孩子。
之后,她嫁給了她的戰友,沒有再生孩子。
兒子26歲時,他丈夫遇車禍需要輸血,他的血型很少見,兒子去獻血時才發現他不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他們需要給兒子一個解釋,同時又不想再一次欺騙或傷害孩子,于是,咨詢了一個很著名的心理醫生。
醫生說告訴孩子真相。必須要讓他知道真相是什么,誰是他的生身父親。
于是丹萍帶著兒子去見心理醫生。
醫生說:“你的父親和母親受孕的時候,你父親那時并不是一個壞人。他們在那時是相愛的,他們因為相愛才有了你,你懂嗎?”兒子點點頭。
醫生又說:“后來你父親做了不好的事,你不必淡化或諒解他的行為,因為那是他的行為,并且他也已經為那個錯誤負了責。無論他做了什么,他都是你的父親,你們的關系不會改變。是不是?”兒子表示認同。
“你應該在心里說,很高興你給了我生命,就算你做了錯事,我還是你兒子,我不是法官。”兒子說,我就是這么想的。丹萍問這樣好么?醫生說:“在這種情況下,孩子還有其他的選擇嗎?保護孩子不受父母的負面行為的影響,是一種責任,是活下來的人的責任。”
兒子后來問過丹萍:“媽媽,你愛過我爸爸嗎?”
丹萍說:“我嫁給你父親的時候,是因為愛他。我懷著你的時候,也是因為愛著他。兒子,你要相信,你是愛情的結晶。”
兒子非常高興,這足以修復當他得知父親的過去時給他帶來的傷害。他的憤怒得到了釋放,也就不會緊抱著仇恨不放,不會因此而自卑或憎恨自己,只有這樣,他才能欣然接受父母賜予他的生命,過上最好的生活。
他比他的父親幸運。因為他生在了一個比他父親好的時代,更好的時代。
這個家族的悲劇,才沒有一代代地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