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詩話家論詩,是很講究“眼”的,稱為“詩眼”。有“眼”則活,無“眼”則死,因而評家重視,詩家更重視。
詩眼有兩指:一指句中之眼,一指篇中之眼。
說的是詩句、詩篇中最為傳神,最為靈妙,最讓鑒賞者賞心悅目、拊髀稱奇之處,因而也往往是詩人用力最勤之處。
先看句中之眼。孟浩然的名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是流傳頗廣的名句,其“淡”字和“滴”字,便是“眼”之所在?!暗睂懸曈X形象,“滴”狀聽覺體,均極有味道,活現出微云將散未散之時,夜雨欲住未住之際的詩意境界。讀者只要閉上眼睛,這個極富動感的優美畫面,便會立時清晰地浮現出來。
也還是孟浩然的名句,那“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中的“低”和“近”,那“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中的“蒸”和“撼”,均屬句中之眼。從詞性上看,這些眼之所在,多為動詞,它們如果選擇得當,便會提起整句詩的神采,使之空靈飛動,活龍活現起來;相反,如果選擇不當,則會大煞風景,流于平庸,敗人胃口。因此,歷來詩家都十分留意于“做眼”,為了“吟安一個字”,不惜“拈斷幾莖須”。所謂“煉字”、“煉句”、“苦吟”、“推敲”、“日鍛月煉”等,都與此有關。
唐朝的賈島在“僧敲月下門”的詩句中,究竟用“敲”,還是用“推”,曾經費盡心思;宋朝王安石在“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寫定之前,最初用的是“到”字,后改為“過”字,又改為“入”字,又改為“滿”字,凡五易其字,才滿意了。這些都是“煉字”、“做眼”的好例證,歷來不斷被評家稱引。
據當代博聞強記的大學者錢鐘書說,也許是王安石得意于這個“綠”字的妙用,在《送和甫寄女子》詩里又說:“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送汝過江時?!辈粌H如此,錢先生還看出了王安石煉“綠”為“眼”之中的陳舊。
他寫道:“‘綠’字這種用法在唐詩中早見而亦屢見:丘為《題農父廬舍》:‘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侍從宜春苑賦柳色聽新鶯百囀歌》:‘東風已綠瀛洲草’;常建《閑齋臥雨行藥至山館稍次湖亭》:‘行藥至石壁,東風變萌芽,主人山門綠,小隱湖中花?!谑前l生了一連串的問題:王安石的反復修改是忘記了唐人的詩句而白費心力呢?還是明知道這些詩句而有心立異呢?他的選定‘綠’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唐人詩句而欣然沿用呢?還是自覺不能出奇制勝,終于向唐人認輸呢?”錢先生的話說得很俏皮,也很刻薄,這無論對于作為一代才人的大政治家、大文豪王安石,還是對于以博聞稱著的洪邁,都是絕妙的諷刺。
再說篇中之眼。陸機《文賦》中有“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話,這“警策”,指的便是眼。在許多近體詩如律詩、絕句中,常常是那些有眼之句,同時就是篇眼之所在。先是句眼使句見精神;然后,這見精神之句又使全篇見精神。
還是以上面所舉孟浩然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為例,這兩句詩,因為“蒸”和“撼”用得好,既活畫出洞庭湖上煙波空濛的浩渺境界,又傳達出詩人臨湖時震蕩胸臆的強烈主觀感受,千古以來為人稱道。
詩眼之“眼”,是一種借喻,并由借喻而成為論詩的專門用語。像眼睛是人的心靈的窗戶一樣,詩眼也是一句詩、一首詩所達到的審美境界的窗戶,從中可以窺見詩人的才華。詩眼,在詩人,往往是他得意之筆;在讀者,則又是最提精神之處。因此,眼之所在最容易被讀者記住,且傳誦不絕。
人們可能早已忘記了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的詩題和這首詩的其他詩句,但卻很難忘記“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名句。此外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于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山雨欲來風滿樓”之于許渾的《咸陽城西樓晚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于文天祥的《過零丁洋》;“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敝隰斞傅摹蹲猿啊返鹊龋蝗绱?。
詩有了眼,就成了上品、精品,就有可能流傳下去。唐朝的王之渙,《全唐詩》總共才收了他六首詩,竟有《登鸛鵲樓》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和《涼州詞》的“春風不度玉門關”等名句傳誦不歇,而乾隆皇帝一生寫詩四萬余首,卻沒有一句被人記住,全是無眼的盲詩??梢?,不是所有寫詩的人都能寫出有眼之篇或有眼之句的。
※ 何西來,著名學者,代表作有《新時期文學思潮論》、《文格與人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