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勝軍:僅有雷鋒與包青天是靠不住的

對當代中國人而言，雷鋒和包青天可謂是最熟悉的兩個名字。雷鋒精神的實質是大公無私、利他主義，這得到了官方不遺余力的宣傳；包青天雖是歷史人物，但從來不曾過時，寄托了公眾對腐敗的憎恨和對正義的渴望。

這兩個歷史人物都與當下的經濟改革密切相關。

好的市場經濟

1992年中共“十四大”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承認了市場經濟體制的優(yōu)越性。對于市場經濟，現(xiàn)代經濟學的鼻祖亞當·斯密提出了“看不見的手”原理，認為政府的主要作用就是提供公平競爭的游戲規(guī)則和法律環(huán)境。市場經濟不僅不推崇雷鋒精神，而且還把每個人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作為基本出發(fā)點，其最偉大之處就在于利用了人自私的本性為社會創(chuàng)造價值，實現(xiàn)個人與社會的雙贏——喬布斯為消費者設計出令人贊嘆的iPhone和iPad，這不需要雷鋒精神，因為喬布斯從自己的努力中獲得巨大的財富回報。經濟學家熊彼特認為，企業(yè)家主要職能就是創(chuàng)新和承擔風險，而財富則是對其的回報。正如哈耶克所強調的那樣，市場經濟解決了計劃經濟難以克服的“激勵問題”與“信息問題”。

但是，市場經濟的有效運作是有條件的：公平的游戲規(guī)則。在公平競爭的情況下，決定競爭結果的是每個人的努力程度、機遇、創(chuàng)新能力、承擔風險能力等因素，換言之，每個人都“機會公平”、“過程公平”。因此，盡管結果不平等，但大家都能接受。比爾·蓋茨、巴菲特這樣的世界首富不僅不會令人嫉限，反倒成為激勵普通人去追求合法財富的榜樣。

但是，一旦失去機會公平，就可能出現(xiàn)“壞的市場經濟”：權力之手不斷干預經濟活動，來攫取不義之財。吳敬璉先生說，“我們搞市場經濟的人，在改革開放初期有一個天真的想法，認為只要搞了市場經濟，一切都會好起來。但經過這么多年，我看到市場經濟也有好有壞，我改變了這種天真的想法。”

壞的市場經濟

哪些問題會導致“壞的市場經濟”呢?主要有兩點，而這兩點都與政府有關。首先，政府掌握太多資源?，F(xiàn)階段，我國政府對資源的掌控主要通過以下渠道：一是國有企業(yè)，特別是電信、石油、鐵路、航空、金融、電力等壟斷性央企；二是土地資源，賣地收入對不少地方政府的重要性已經不亞于稅收；三是財政支出缺乏透明度——由于財政支出公開程度很低，又缺乏人大的有效制約，地方政府可謂實現(xiàn)了“有錢花、隨便花”的人生理想；四是政府掌握了重要的審批權，包括IPO、行業(yè)進入壁壘等等。創(chuàng)業(yè)板推出后的“PE腐敗”之所以屢屢出現(xiàn)，就是因為在市盈率上百倍的情況下，誰能獲得IPO資格就意味著一夜暴富。2010年國家發(fā)改委一位被坊間列為“中國十大處長”之一的處長被“雙規(guī)”，出事的原因很簡單，他主管審批了數百億元的投資。

此外，央企的壟斷更是直接降低了競爭效率，提高了電信、電力、石油等物價水平，降低了公眾福利水平。所謂央企是替百姓存錢的說法更站不住腳，因為百姓對央企利潤并無支配權。根據天則經濟研究所(2011)的測算，如果剔除央企的融資、土地、補貼、資源、稅收等不公平競爭因素，央企2001年至2008年，不但沒有盈利，其平均凈資產收益率為-6.2％。

其次，司法不獨立。司法系統(tǒng)在人事、財務上都不獨立于政府部門，難以有效制約政府部門的行為。司法不獨立導致兩個嚴重問題：其一，是公權力屢屢侵犯私權利，這在近幾年轟轟烈烈的“圈地運動”、“拆遷運動”中尤為明顯。與公權力相比，私權利是弱小的，因此司法的有效保護就顯得特別重要。在拆遷中，為了維護“公共利益”，法院可以判決實施強拆，由此，公共利益的認定標準就顯得非常重要了。而在司法不獨立的情況下，能否強拆，強拆的補償標準，卻缺乏一個好的爭端解決機制；其二，是司法不獨立和司法腐敗，不僅加大了社會交易成本(糾紛雙方都要想方設法搞定法官)，而且導致安全感的缺失。與此相關的一個問題就是“選擇性執(zhí)法”，也就是說，做了壞事不一定被抓，被抓的也不一定是最壞的。對財產安全感的缺乏是近年來出現(xiàn)移民潮的重要原因。日前，中國社科院發(fā)布《全球政治與安全》報告顯示，中國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移民輸出國。與1990年代末留學生為主的移民潮不同，當下移民浪潮的主力軍是新富階層和知識精英，“富二代”、“官二代”逐漸增多，國內“裸官”越來越多。

因此，市場經濟的轉軌過程，是某些權貴階層最喜歡的：一方面政府保留了很大權力，另一方面市場機制為財富提供了放大機制與合法化機制。可以說，轉軌中的市場經濟為這些權貴階層牟利提供了理想土壤。我國租金總額占GDP的比例達到了20％-30％，世界很少有國家達到這么高的水平。根據亞洲開發(fā)銀行的估算，中國的基尼系數在2004年就已經達到0.47，與美國相當。但是由于其中灰色收入每年高達5.4萬億，兩極分化程度更為嚴重。

法治的市場經濟

綜上所述，不難得出結論，出路在于“法治的市場經濟”。

首先，制度設計非常關鍵，因為正如鄧小平所說，“好的制度讓壞人變好，壞的制度讓好人變壞”。要設計出好的制度，必須假定人都是靠不住的，這樣的制度才會漏洞最少。相反，如果認為每個人都是雷鋒，那設計出的制度一定是漏洞百出的。美國在制定憲法的費城會議上，核心的理念就是“防官如防賊”，不是不信任官員，而是為了保護官員。由此理念出發(fā)，總統(tǒng)、司法、國會相互制衡，再加上言論自由和媒體監(jiān)督，使得每個人都沒有濫權的空間。

其次，要超越對貪官的道德譴責。應該說，我們對官員廉潔的教育已經做到了極致，但結果呢?中山市前市長李啟紅、茂名前市委書記羅蔭國等一邊高喊廉政反貪口號，一邊大肆貪腐，絕非孤案。更有甚者，湖南郴州原紀委書記曾錦春更把反貪權力當做貪污的工具。這些貪腐官員，既令人痛恨，又值得同情，因為我們的制度給予了他們巨大的權力，也就相當于縱容他們走上了犯罪的不歸路。目前，腐敗自上而下，金額越來越大，可謂觸目驚心。事實告訴我們，腐敗絕不能簡單歸結為個別官員道德水平問題。如果我們一味歸咎于道德問題，就失去了進行體制反思與改良的機會，悲劇只會一再重復。

包青天的可敬，是因為他的令人仰止的道德力量和不畏權勢的勇氣。但是以包青天一己之力，仍難以撼動腐敗的官僚集體。包拯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種安撫意義和象征價值：畢竟包拯能抓的官員能有幾人?包青天的存在，也使得國民長期沉迷于對清官的期盼和寄托，而不去思考如何建設可靠的反貪體制。

黃仁宇在《萬歷十五年》中提出了一個命題：以道德代替法治，是兩千多年來一切問題的癥結。因此，我們對雷鋒和包青天可以敬仰，僅此而已。在現(xiàn)實中，應著力去思考如何建立超越個人的有效管理體制。

吳敬璉先生告誡說，中國歷史上的主流文化是“兩暴文化”：一個叫暴君，一個叫暴民，輪流坐莊。暴君對大眾壓榨得太厲害，原來的順民就成了暴民，揭竿而起。暴民掌權后不消多久也成為暴君。于是，就形成了“暴君壓迫一暴民起義一出現(xiàn)新的暴君”的循環(huán)。這種“打倒皇帝做皇帝”的歷史重復了幾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