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鋼的琴》在上映之前,曾鬧出一段風波。投資和制片方希望片名可以商業一些,“鋼的琴”這個名字在他們的眼里,顯然有些過于文藝了。之后,在導演張猛、主演秦海璐以及諸多熱衷的影迷通過媒體、網絡、微博上的大聲疾呼、抗爭之下,最終《鋼的琴》片名未動,如期與全國觀眾見面。為什么換個名字就不行呢?鋼琴這個高雅順口的名詞拆成了“鋼”和“琴”,中間還要加個“的”,真有這樣的必要嗎?看過電影之后,我覺得這個“的”可以有。鋼是重金屬,也是重工業,更是沉重的生活;琴是輕音樂,也是輕心態,更是年輕的希望。后者被前者修飾,被賦予了堅韌的品質,歷史的特征。《鋼的琴》,就是一段由堅強、堅持、堅定所譜寫的歷史懷戀插曲。
故事發生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東北老工業基地一片蕭條,鋼廠工人陳桂林下崗后靠趕場的小樂隊維持生計,妻子小菊與賣假藥的私奔,如今“衣錦還鄉”,回來與陳桂林離婚要爭奪女兒小元的撫養權。影片開場的畫面即已宣告了一段歷史的殊途。兩人在一處破敗的小車站前面向觀眾,左右分離。小菊的身邊是一條寬敞的馬路,樓房整齊林立,而陳桂林的旁邊撐著破舊的單車,身后是廢棄的廠房,遠處矗立著工業時代的象征物——高高的煙囪。畫面里二人身后的屋頂造型更是別具匠心,小菊一側完整無缺,陳桂林一側空余梁骨,二者似兩翼張開,欲飛若殘。構圖的對稱與交鋒,恰似女兒小元的矛盾選擇,同時影片在這里也將這個困惑與疑問拋給了觀眾。作為觀眾,假設我就是那個時代里的小元,我該做怎樣的選擇呢?跟著有錢的“母親”,難道未來的日子就一定幸福嗎?而堅持獨立自主為了愛的父親又給我留下怎樣的美好回憶呢?影片《鋼的琴》并沒有就此蓋棺定論,塞給觀眾一個現實的交代,而是以一種開放式的結尾化作繞梁的回音,引人深思。
全片通過幽默詼諧的故事結構與表演,舞臺化的表現形式,消解了現實層面的沉重與憂愁,襯托了人性堅韌如鋼的品格與意志。導演張猛特別突出地讓觀眾看清鏡頭的緩慢平移、升降,而且略帶小津安二郎電影世界里的仰視角度,無不充滿對生活的敬意。有人稱《鋼的琴》的鏡頭移動是“超級瑪麗式的場面調度”,我非常認同這一闡釋,平移和升降不正是超級瑪麗攻關時的命運走位嗎?陳桂林的造琴之舉何嘗不是一場游戲甚或一次命運攻關呢?而鏡頭移動到人物之外,那些場所、設施、地點,何嘗不是在經歷一場歷史的遷徙和變動呢?
影片最打動人的地方,在于視覺上豐富且具內涵的細節,巧妙有趣味的伏筆與鋪墊。先說道具布景。超級瑪麗游戲、大寶SOD蜜、老相框、水壺、桌、椅,無不透露著下崗時代的生活印記;而殘舊工廠里機床、車間的真實取景,更加增添了一個時代不可還原的景觀展示。再說角色。造琴一干人等雖未逐一交代,但前塵背景盡在著裝、對白和行動中詳實隱現。心細的觀眾,不難發現他們下崗前均是崗位能手,煉油工(陳桂林)、砂型鑄工(季哥)、車工(快手、胖頭)、木工(二姐夫)、電焊工(大劉)、油漆工(王抗美)、機械操控工(淑賢)、派蘇留學工程師(汪工)。鋼琴在他們的眼里,并不是一件奢侈的家私、高雅的象征,而是“鋼板繃鋼絲、鑄鐵翻砂、櫸木貼面”。在這里,生活的本質讓人欣喜,社會主義工人們的淳樸可謂親切可愛。轉念一想,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階級被迫退出歷史舞臺,不免一陣心酸,更何況這里面盡皆我們的父輩。
影片的配樂更是帶著懷舊的情懷,讓觀眾實現精神穿越,立足于現在,懷戀于過去。所以說,《鋼的琴》是一部新穎獨特的現實主義的作品,它以兩個歷史維度呈現九十年代的北方社會風貌,一個是復寫的客觀歷史,一個是當代視野下的主觀歷史,兩者在銀幕里交織,在銀幕外思索。這不僅僅是導演張猛的心靈經驗,也是觀眾的視覺體驗。影片以葬禮開場,不乏針砭的意味。從音樂《三套車》轉到《步步高》,象征著嚴肅、深沉的人文景觀已被世俗取代。兩座冒著濃煙的煙囪前,擺放著“沉痛悼念母親”的靈幅,無疑是在向歷史默哀。如果說以鋼自制的琴是影片情感主線的話,那么煙囪則是影片里另一條貼近歷史的主線。它的消亡,將人們泯沒在塵煙之中;它的改造幻想的破產僅留下一代人的遺憾和回憶。陳桂林與淑賢好似站在這個舞臺上期待重組,但頭頂的光線將二人變化為兩座無法靠近且注定消散的煙囪般饒有詩意。幽默不過是悲苦生活的調味劑,而淡冷的詩意則是《鋼的琴》最唯美的現實寫照。陳桂林雪中奏響《致愛麗絲》,承載著無上的愛。當全部鋼結構的鋼琴擺放在女兒小元面前的時候,小元說“爸,你想聽什么?”,陳桂林的回答是“越簡單越好?!币皇坠蠢斩饲楦袣v程的練習曲回蕩在傾頹的工廠廠房里。這聲音并不優雅,也不清脆,卻發出絕無僅有的抗爭之聲,鏗鏘而美麗。
歷史注定是要不顧一切前行的。被它甩在身后的是那些被它曾經用過的定語?!朵摰那佟芬布词菤v史的回響。它傳遞到每一個經歷過、相遇過、想象過、思考過的人的生命樂譜之中。無論未來怎樣?今后是否幸福?都不要忘記曾經有這樣一群人,為幸福而努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