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翻天(八)

弄風情黃小英賣彩票

動靈光盧弘俠驚騙子

這任市長有四十多歲了，在日本留學期間參加了革命，革命成功之后他就做了這上海市的副市長。原是很有才干的一個人，一入了官場，受了習氣的感染，也養起了女人。養女人得有錢，為了博美人一笑，他也就不得不貪了。然而他畢竟還是個有學問的人，知道貪的名聲不好聽，他貪，卻還有所顧忌。

這天他和情人打了一局球，情人笑了說：“我累了，喝點水吧，你看還有人找你。”任市長往入口處一看，果然見秘書領著個人笑著看著他。

秘書見他不打球了，急忙跑過來，把旁邊放著的毛巾遞上。任市長接過毛巾擦了汗，又接過了秘書遞過來的水，一邊喝著一邊走向供休息用的涼亭，大喇喇地坐到軟椅上，繼續擦汗。

跟著秘書的那人這時也趕緊湊了過去，一臉巴結的笑。

秘書笑了說：“這位是鄺振邦先生，正在招商，要到銅陵開礦。”

任市長看這鄺振邦，見他一身西服，富富態態，精精神神，心里就多了些好感。鄺振邦笑著彎了腰老遠伸著手向他走來，嘴里還說著“任市長好”。他便點點頭，將毛巾搭在脖子上，伸了一只手和他握了，問道：“好，好！有什么事嗎？”

鄺振邦笑了說：“打擾任市長了。不過，這事少了任市長的支持還真辦不成，不能不打擾市長了。”

任市長笑了說：“銅陵開礦，你招你的商，我怕是幫不上什么。”

鄺振邦笑著，忙從口袋里掏出個黃燦燦的名片來，雙手遞上說：“這是鄙人的名帖。”任市長接過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看卻是金子打就的，足有二兩黃金，心想這鄺振邦真會辦事。這時任市長的女人也過來了，那鄺振邦也忙遞上了名片，嘴里說：“請小姐多指教。”忙拉椅子讓那女人坐到了市長旁邊，這才又說，“在市長您的一畝三分地上招商，沒有市長照拂怎么能行？再說了，開發礦產這是富國強民的好事，任市長革命出身，把身家性命都給了民族的富強、國家的振興，我們這些商人也是受市長你的愛國精神感染，這才投資開礦。沒有您的參與，這事還成什么事？”

任市長聽得高興，順手將名片放到茶幾上，說：“這話說得客氣。實際上，我一直認為，政府就是服務于社會，不能干預太多事；要繁榮經濟，還是需要你們這些企業家。所以，我這個市長別的事幫你不了，也就是幫你造個聲勢，添點人氣。有什么事，你說吧。”

那鄺振邦忙從口袋里掏出個紅請柬來，說：“十六日在南美飯店開個酒會，邀請了上海工商界眾多朋友，商議開礦事宜，請市長務必光臨指導。”

任市長接了那請柬來看了，仰臉看了一下鄺振邦，說：“好，招商開礦，利國利民，到時我一定去。”說了就是擦汗喝水。

鄺振邦笑了說：“多謝市長！到時還請市長講講話，對人心也是個振奮。”

任市長笑了，說：“你看，事越說越多。我這市長只給你鄺先生當好了。”

鄺振邦訕訕笑了一聲，說：“這就是能者勞而智者憂呀。”

任市長哈哈笑了，說：“好，到時候我會說兩句的。”

鄺振邦做出極驚喜的樣子，說：“那太好了。市長一講話，我們集資開礦的事怎么著也就辦成了。”看任市長眼睛又看向球場，鄺振邦又忙說，“市長忙，不打擾了，鄺某告退。”

任市長說：“好。”對秘書說，“你送一下鄺先生。”又對女人說，“來，再打一局。”

走出球場，鄺振邦喜滋滋握了秘書的手，說：“您留步，您留步。”卻是將五百塊錢塞到秘書手里，正要走，那秘書卻說道：“看你這人也夠朋友，我告訴你一聲，市長出席要付的錢，這兩天快快送來，若不然，市長怕到那天就沒空出席了。”

鄺振邦笑了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回去了便派人給秘書送了兩萬元錢。

見了市長，第二天鄺振邦也就是黃之白又備了厚禮，在尹大通的安排下，由青幫兄弟領了去拜見黃金榮。當時杜月笙還沒發跡，上海青幫有勢力的就是黃金榮了。

黃金榮是個很貪財的人，看了那五百塊錢禮金，就高興地見了黃之白，問黃之白說：“來上海做些什么呀？”

黃之白笑了說：“師祖，小的沒別的本事，托師祖的福，做些信貸和貨棧業生意。”

黃金榮笑了說：“這是很大的生意呀！”

黃之白笑了說：“還過得去。”說了就跪下去磕了頭。

黃金榮也不攔他，等他磕過了，笑了說：“你是不是在《申報》上登廣告招商的那個人呀？”

黃之白笑了說：“師祖爺真是明察秋毫，正是小人。到時還要請師祖爺賞個面子。”心里卻有些后怕，想讓他盯上了，準不是好事，幸虧今天來拜訪他了，不然還不知要發生什么事呢。實際情況也是像黃之白想的一樣，那黃金榮看了黃之白他們刊登的招商廣告，就吩咐了徒弟要到他開酒會那天去一趟，敲幾個錢用用。

黃金榮笑了說：“不是在法租界的事，我不好去，是這樣吧，我讓我的大弟子華探長去吧。”

黃之白忙說：“那再好不過了。”

黃金榮就端了茶碗對管家說：“送送鄺先生。”

黃之白就跪下了又磕了頭，告辭了。

出了會客廳，黃之白對那管家說：“大哥還有什么吩咐？”

那管家鼻子里笑了一聲，說：“兄弟還算靈光！這邊來。”說了，領了黃之白到了另外一間小屋。進了屋，也不管黃之白，自個往煙炕上一躺，就拿煙槍抽大煙。

黃之白忙放了手里的包，幫他裝了煙點上火。看他舒服地閉著眼，整個身子好像軟癱得變成泥，整個人也在煙霧里變得模糊了，只感覺他那一張黃臉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說不出的詭異。但這想法一點也不敢露出來，只能臉含微笑，垂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

約抽了小半個時辰，又躺在那里迷了好半天，那管家這才坐起身來說話：“你說說看，怎么孝敬老頭子？”

黃之白笑了說：“沒有師祖爺，哪有咱這行的興旺？兄弟我沒別的想法，只想到一條，那就是怎么著能讓師祖爺高興就怎么來。”

那管家“忒兒”一聲笑了，說：“這話說得好聽，可不當事，還是說點實在的吧！”

黃之白試探著問：“那你老哥說我該怎么孝敬？”

那管家翻翻眼看了看黃之白，說：“這煙越吸越勾人癮！”便伸手拿那煙槍。

黃之白忙抓了那煙槍，說：“你老哥還得多注意身體！過了癮就行了，這煙不能再抽了。”說著把煙槍放到一邊，伸手拿了自己的包抽出一沓錢來，塞到那管家兜里，“兄弟我初來乍到，好多規矩不懂，還請老哥指教！”

那管家嘿嘿笑了，說：“要我指教？我指教算數嗎？”

黃之白忙說：“當然算數！”

那管家便說：“你先拿來五十萬來，以后的事再說。”

黃之白苦了臉說：“當下兄弟開礦的事正在籌辦中，真還拿不出這么多錢來。還望你老哥在師祖爺那里多多美言幾句，少一些吧。”

那管家板起臉來，說：“我說我說的不算數吧，你還讓我說，這不是白費唾沫嗎？”說著，又要拿煙槍抽大煙。

黃之白忙賠了笑說：“是這樣，當下拿不出錢來，等開了礦，我多多孝敬！”

管家說：“等你開了礦，還不知猴年馬月呢。”

黃之白忙又拿了些錢來，塞到他兜里，說：“還請老哥多多美言。”管家這才松口，搞了半天，最后黃之白答應當天送來一萬元，并說定開礦以后每月送兩萬元來。管家這才放了黃之白走。

到了十六日這一天，南美飯店門口車水馬龍，來的有上海市副市長任志鑫、抱了實業救國信念的大學教授胡之途以及工商界巨頭和一些大生意人。黃之白春風滿面，穿了身筆挺的西服，身上灑了香水，站在門口迎接來客。

快到中午了，黃之白看來的人也差不多了，對主持這次酒會的司儀使個眼色，那司儀就站到布滿飯桌的大廳中間，對了麥克風說：“女士們先生們，強國富民開發銅礦振華集團公司招商會現在開始。首先，有請振華公司創辦人鄺振邦先生介紹情況。”

黃之白走過去，笑了看看大家，對認識的人點點頭說：“今天我斗膽邀請諸位光臨，沒有其他緣故，是我看到我們國家財源一直閉塞，得不到開發，以致列強就不把我們中國人當人看，讓我們的祖國受了很多屈辱，所有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是很痛心的。所以，我準備招集有志于祖國振興者，創辦一個礦務公司，取名就叫振華，意思就是振奮我中華精神，振興我中華經濟。公司主要業務就是開采英國人想霸占卻沒霸占了的銅陵銅礦。我和這位協和公司的股東、經理李建華先生共同發起這件事情，他投入資金一百萬元，我投入資金三百萬元。可是，這是一樁既重要又重大的事情，只靠我們兩個的力量還遠遠不夠，如果在座的諸位能齊心合力，共舉大業，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這對于我們國家的礦產開發前途會發生重大的影響。我想諸位都有一顆赤熱的愛國之心，必能贊助這項事業，使我們國家早日富強。日前我草擬了一份辦礦章程，準備上報商部立案，現在就發給大家，請大家指導。”

說了這些話，那邊孫三就抱著一大堆打印的章程放到了桌上，飯店的服務員忙過來分發。眾人也都伸手索要那章程。

有一個商人，名叫艾吉棟，看那章程寫得清楚明白，一萬元是一股，擁有五股就可以有選舉權，擁有十股就有被選舉權，總股數是一千萬。再看那分紅，利潤也很可觀。這艾吉棟就有些激動了，對旁邊的尚大黨說：“我看這是個好事，能做，為了祖國的振興，我不認購幾股，還是個人嗎？”

尚大黨看著他笑，臉上頗為得意，說：“先別著急，你再看看這組織是怎么構成的。”艾吉棟看了那組織章程，上面說，招股時間是半年，先入股的享有分紅優先權，提前交股者先把錢存在銀行里，任何人不準以任何理由提用，等到選舉出公司的經理和董事，組成董事會后，再把股款交給董事會掌管。為了便于各位股東監督，還要選舉查賬員、監察員，監督各項工作。末了，那章程還鄭重加了一個條款，就是參與者不能附搭洋股，不能讓外國人參與投資。艾吉棟越看越激動，拉了尚大黨說：“你看，這組織嚴密，紅利豐厚，還有什么可考慮的。”

尚大黨嘿嘿笑了，說：“章程是沒錯，條條框框都是我寫的。”

艾吉棟瞪大了眼，說：“你什么時候辦了這么大的事？怎么一點風也不透給我？究竟你還是把我當外人了。”

尚大黨笑了，說：“哪里哪里。鄺老板幾個人發起的這事，我一看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哪里能不盡點力？可話是這么說，咱們也不能聽風就是雨，說是在那銅陵開礦，沒親眼見，怎么能相信？幾十萬塊錢，可不是小數目。”

這尚大黨過了兩個月真到了銅陵看了，看了白天生在那兒的布置，真信了，就拉了艾吉棟一人投入了五十萬塊錢，等著要在選舉時做個董事，誰知那選舉他們一輩子也沒等得來。

卻說黃之白看眾人都拿了章程看了，又說：“兄弟是個辦實業的，大道理不會說，還是請胡之途教授給大家講講吧。大家歡迎。”

響起一陣掌聲后，胡之途站到了麥克風前。人們常見這胡教授的文章，見過他本人的倒沒幾個。這時見他就在自己面前，都不看那章程了，只看這胡教授。大廳里一時就靜了下來。

卻見這胡教授一身灰布長衫，凌亂的長發，蒼白的臉，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大家，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今天”，說了這兩個字，他又停了下來看著眾人，胸口一起一伏，臉色卻更加蒼白了。見眾人都盯了他看，他突然大聲說：“我很激動！很激動！為什么激動呢？”他揚揚手里的幾頁章程說，“就是看到了這個章程，這個章程上有一行字，這行字看后我就想哭，想大哭，不是痛苦得哭，是激動得大哭。這行字是什么呢？就是‘參與者不能附搭洋股，不能讓外國人參與投資’。為什么看了這一行字，我就激動得要哭呢？我已多少年沒有眼淚了，列強的凌辱，軍閥的混戰，已讓我一顆赤子的心粉碎得如土如塵，欲哭無淚，人也變得麻木了，可在我心底，在我夢里，我沒有一時一刻不在大呼：祖國呀，你何時才能富強？你何時才能以你溫暖的懷抱撫慰你長夜里哭泣的子女？”說到這兒，胡教授哽咽了，大一口小一口喘著氣，像孩子一樣用袖口擦了擦眼睛。那些聽眾也都心潮澎湃，有幾個像艾吉棟這樣的人，眼圈都紅了。

擦過了眼淚，穩定一下心神，胡教授突然爆炸似的喊道：“今天，我看到了祖國富強的希望！終于有人站出來，致力于祖國的建設了！”喊過這句話之后，他停下來看看大家，過了一會兒又低聲說，“諸位，你們知道為什么從一八四零年鴉片戰爭以來，我們中國屢受列強欺侮嗎？”頓了一下，又改為大聲說，“就是因為我們還不富強。”接著，他分析歷史上的一個個事件，直分析到一九一五年的《二十一條》，指出：國不富強就要受欺侮。最后，他又大聲地說：“無論是雞蛋碰了石頭，還是石頭碰了雞蛋，倒霉的總是雞蛋。諸位，奉獻你們的才智，致力于國家的振興吧，只要我們團結一心，就一定能建設一個富強的中國，就一定能讓中國人昂起頭來說話。”說完，教授在熱烈的掌聲中向大家鞠了一躬，走了下來。

胡教授這一席話直把大家說得心里翻騰著一陣又一陣的熾熱，直把人燒得難受，都吵嚷著要入股。這時，黃之白又站到麥可風前說：“現在請上海市副市長任志鑫先生講話。”

任市長紅著眼睛走到麥克風前，將嘴抿了又抿，開口說：“我和鄺振邦先生是朋友，不是因為他有錢我才結交他，而是因為他有一顆熾熱的愛國之心，我才交了他這個朋友。只要是致力于祖國振興者，都是我任某人的朋友！”說了瞪大了眼睛不讓眼睛里的淚水流下來。接著，任市長又分析了經濟形勢，從國際到國內，再到上海。他說經濟的發展還要依靠重工業，而開礦是重工業發展的基礎。他號召大家為上海經濟做貢獻，為國家做貢獻，為生我們養我們的這片土地、為飽受苦難的人民做貢獻。任市長講得神情激昂，大家聽得熱血澎湃，眾人使勁地鼓掌，任市長在大家的掌聲中走了下來。

任市長一席話一說，那些辦事持重的生意人不由得對鄺振邦又多了分信任，堅定了投資的信心。一時間，人們你問我我問你，問的都是能不能現在就辦入股手續。更有幾個和黃之白見過幾次面的，就圍了黃之白，說：“鄺兄，投資開礦千萬不要忘了兄弟呀。現在能辦入股手續嗎？能辦我這就辦了。”把那黃之白高興得臉上每一個汗毛眼里都溢出了笑，不是他早有預謀，想再鼓鼓人們勁頭，早就讓孫三把表冊拿出來了。坐在黃之白旁邊的任市長和胡教授也很激動，胡教授對任市長說：“你看，大家的積極性多么高漲，祖國有希望了。”任市長說：“是呀是呀，我也是恨不得把這市長給辭了，學學孫中山先生，也去辦實業去。”

正鬧著呢，突然大家聽到一個嬌嫩的聲音在大廳里響起。大家都往麥克風那兒一看，見站著一個年輕女子，只見她穿了一身紫色的旗袍，胸前掛了一串寶珠項鏈，高挽的發髻上插一支鳳釵，鳳釵上墜了一顆碩大的寶珠。這兒的生意人都是見過世面的，看這些寶珠，每一顆都是價值千金的寶物，可寶珠戴到這個女子身上竟好像都失去了光彩，已算不得什么了，她那如黑云一樣的頭發，襯得她的臉色是那樣的白皙，好像煮熟的雞蛋去了殼的那種光潤；她的眼睛像黑寶石一樣閃亮，不，價值千金的黑寶石也沒有這雙眼睛迷人；她的嘴唇是不加一點修飾的紅潤，像什么呢，你想象不出一種東西來和它相比，它就是嘴唇，世上最美的嘴唇。這女子往那兒一站，亭亭玉立。這哪里是世上的人，分明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可仙女卻沒有她的那種生動。她站在那兒，會讓人自慚形穢，不敢出氣，生怕出口氣就要吹破了她，臟污了她。

一群人直看得心搖神馳。那任市長心里說，哪來的這么個尤物，真讓人愛死。胡教授對自己說，別看她，別看她，可一雙眼睛睜得老大，眼珠子都要飛了。黃之白心里說，這個小英，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她美麗，今天一打扮，怎么我這心里也是亂亂的。那邊那些商人中，有幾個好色的大張了嘴，口水流了下來還不知道。

卻聽得這女子說道：“諸位，我有幾句話要說。”這一句話說完，眾人中早有幾個在心里贊嘆：“好個脆嫩的喉嚨！”

那女子微啟朱唇說道：“我是個弱女子，丈夫前幾年為了國家，在辛亥革命時犧牲了，給我撇下四萬塊錢，我一個人就靠這四萬塊錢生些利息過日子。看了鄺先生的廣告，也到這兒湊個熱鬧來看看，原是想買幾股，生些利息，打發這漫長的后半生。”說到這兒，一行清淚從她眼里慢慢流下。眾人看了她的眼淚，都驚呆了，心里不由得就生起愛憐來了，都將手攢了又攢，攢得手心里汗浸浸的，直恨不能過去給她拭眼淚。黃之白心里也是佩服，小英真是個做騙子的料，虧她怎么能有這樣的急淚。其實，黃小英是真的哭了，說這番話時，她想起了昂然離家的父親和迎風哭泣的母親。

頓了這么一下，她又說道：“可剛才聽了鄺先生、胡教授和任市長的講話，才明白辦實業關系這樣重大，心里也想為國家做點貢獻，可財力有限，幾年來我用去了不少錢，現在只有兩萬多塊錢，我就把這些錢全投入到振華公司用于開礦。”說了這些，她就停了下來，用一雙勾人心魄的眼睛掃視大家。

大廳里頓時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叫好聲。等叫過了，那女子又大聲說道：“可是這些錢太少了，遠遠不能表達我一腔愛國的心意。我丈夫為國捐軀了，我深愛我的丈夫，我原來只想為他守寡，可今天聽了幾位先生的話，我明白了，只這么守寡，還不是對我丈夫最大的愛。我想丈夫為國捐軀，我也要繼承丈夫的遺志，為了國家的富強，以身許國。”

聽了這一番話，眾人又是一陣騷亂，交頭接耳都是在問：“她怎么以身許國呢？”“這女子是哪兒的？你認識嗎？”亂了半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都又看那女子，聽她往下說。

黃小英看了大家，說：“我不會打仗，再說現在也沒有仗可打。諸位可能不明白我怎么以身許國吧？我的想法是這樣，我想發行彩票，彩頭就是我自己，所得的錢全投入到振華開礦，如誰將來中了一等獎，我就和他結婚。誰中了二等獎，就抽出一部分錢來獎勵他。大家說好不好？”

眾人大叫著說“好”，一時間，那大廳里就像爆油里炸了鹽，吵嚷得對著耳朵還說不成話。

任市長悄悄問黃之白：“這女子你認識嗎？”黃之白將耳朵湊到任市長嘴邊，那任市長說了幾遍他才聽清，就搖了搖頭說：“不認識！”那任市長卻不再聽他說什么了，一臉緊張地站起身來。

整個會場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似乎掉根針都能聽到“咚”的一聲響。

原來是黃小英到了桌前，微微向任市長笑了，說：“剛才說的都是我一廂情愿的話，要做成這事，沒有市長的同意是不行的。任市長，你同意不同意這件事呢？能不能讓這彩票發行呢？”說著就盈盈地拜了下去。

眾人都看任市長，那任市長站在那兒，像段木頭。

任市長呆站在那兒，黃小英說了些什么，他沒有聽到一個字。直呆了好半天，這才清醒過來，覺得自己失態了。看到整個大廳的人都在看著自己，臉上就有些發紅，也不敢看黃小英，忙對大家說：“這位女士的義舉，真讓我們這些男子汗顏，但也讓我們振奮。本人向大家保證，一定襄助這位女士完成她的義舉。”

眾人都嘩嘩鼓掌，任市長在這掌聲里找回了自己，對小英招招手說：“女士請這兒上座。”

黃小英嘴角現出一絲微笑，一扭身就坐到了任市長旁邊。

黃之白站起身來，對大家說：“諸位，今天這個場面真讓鄺某感動，也讓我增強了信心。這位女士……”說到這兒，他扭頭問道，“您貴姓？”黃小英微笑了說：“姓陳。”黃之白就接著說道：“陳女士有如此義舉，我們這些男士還有什么可說的，不為了祖國的富強奉獻出我們的一點力量，我們還是個男人嗎？”說了，沖孫三交代一聲，孫三就搬出來一大疊表冊，分發給眾人。

眾人拿了一看，是投資意向書。還沒有來得及思量，就聽得有人喊：“四海商行董事長王丹石先生投資三十萬元！”四下里就是掌聲一片，眾人本來就熱血沸騰，這時又聽到這消息，哪還有不愿意填的，都爭先恐后揮筆填了投資數額。

黃之白見大家都填過了，就笑了說：“諸位都填了表，填了表不算什么，我上門時，痛痛快快拿出錢來，那才真是愛國呢。可不要到那時吭吭哧哧不愿拿。”有人就在下面亂喊著說：“哪里會有那樣的事！”黃之白也笑了說：“我知道諸位不會這樣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諸位都是一言九鼎的人，我還能信不過？我想給大家說的是，我們章程規定招股時間是半年，半年時間說短也短，說長也長。這半年里，有好多工作要做，比如到銅陵征地、探礦，還有上海方面的正常手續辦理，都需要有人來做。兄弟斗膽，就先承攬了這些工作，等到半年后，董事會成立，我再將這些工作移交給董事會，諸位說這樣可好？”

一時，人們都不說話，眾人堆里的王丹石就喊道：“有你鄺老兄主事，我們四海商行舉雙手贊成。”瞿小才也在那里大聲說：“看這鄺先生是極熱心的人，哪位老兄還信不過呢？”有了這兩人帶頭，眾人就又發出了叫好聲。

黃之白笑了說：“諸位同意了，我就有信心了。現在，讓我們舉起杯來，為了我們開礦成功，為振華公司興旺發達，為我們祖國的富強干杯！”

眾人都舉杯慶賀，正要喝了杯中的酒，就聽見轟的一聲響，看時，原來是一個新聞記者在給任市長和那個陳小姐照相。黃之白原請了一位文字記者，沒有準備照相，剛才見了陳小姐的義舉，就忙和攝影記者聯系了，攝影記者才匆匆趕來，要給陳小姐照相。但剛才照的角度不好，沒照出陳小姐的臉，這攝影記者就請求任市長和陳小姐再碰一次杯。任市長同意了，陳小姐卻說什么也不同意。沒辦法，那記者也只好如此了。第二天上海各大報紙上就登出了任市長和陳小姐碰杯的照片，那新聞的題目是“丈夫捐軀干革命妻子捐軀辦實業——俠義女子以身許國，市長同意陳素馨小姐彩票發行”。人們都爭看這個新聞，可惜的是只見那陳小姐的側面照，看不清芳容，這反而把人們的胃口吊了起來，都盼著那彩票發行。這是后話。

有美人相伴，任市長話就多了起來，一味地要賣弄他的瀟灑，酒是一杯一杯地喝，一會兒就喝多了，站起來舉杯說：“諸位聽我說句話。陳小姐的彩票馬上就發行，明天我別的事不辦，就辦這件事。只是，陳小姐……”他說著就用手拍了陳小姐的肩頭，“如果有個掏大糞的中了彩，你也要跟他過一輩子嗎？”

眾人看任市長那手放在陳小姐肩頭，心里都恨不得過去一刀剁了他，聽了他問這話，心里更不是味了，都看陳小姐，聽她怎么回答。

陳小姐抿口酒，說：“古人有拋繡球選婿之佳話，并不曾聽說過有一個食言。小女子生在現代，更應該說話算話，豈能不如古人？”

任市長卻雙手搬了陳小姐的肩頭，讓她臉對了自己，打了個酒嗝，說：“不好，不好，那樣我要心痛的。”說了又看看大家，笑了說，“他們也心痛。”

第一個看不過眼的就是胡教授，攢了眉頭把一大杯酒都灌到了肚里，對黃之白說：“市長醉了，你還讓他在這兒丟丑嗎？”

黃之白想想也不是事，明天他要是醒了酒，想起有了這些丑態，還不得怪我？就讓服務員把任市長扶進休息間休息。

任市長卻不愿進去，可腳步蹣跚，身子和泥一樣，哪里還由得他，就被扶進去了。他醉了，卻是仍不忘憐香惜玉，臨走說：“陳小姐，明天你記著找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要辦，一定要辦……”

第二天，黃小英果然去找任市長了。任市長一聽是她來了，就忙讓秘書請她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秘書也知趣，也不給陳小姐倒茶，關了門出去了。

任市長請陳小姐坐到沙發上，自己親自倒了茶，也不說往自己座位上坐了，就坐在陳小姐旁邊，聞著陳小姐身上若有若無的淡淡的香氣，攝了心神說：“陳小姐真是天下第一奇女子，昨天的義舉，真是讓人感動。”

陳小姐喝口茶說：“我也奇不到哪兒。在如今民貧國弱、列強凌辱的情況下，有點良心的哪個不愿意為國家為民族做些事情？我也是和大家一樣，有一顆愛國心罷了。”

任市長見她說得鄭重，就不愿繼續說這個話題，笑了說：“昨天喝酒喝多了，真是失禮，還請陳小姐不要怪罪。”

陳小姐笑了說：“市長說哪里話。一見市長我就知市長是性情中人，最重的是情義。”

任市長聽了這話，心里就不安分起來，說：“醉了也有個好處，就是敢把平時不敢說的心里話說出來。”說了這話，他眼里滿是深情，直直看了陳小姐。

陳小姐眼里也滿是深情，嘴角彎出了一彎笑意，也直直看了任市長，兩人就對上眼了。任市長見她這樣，哪里還忍得住，不由得伸手去摸她的臉。

陳小姐任他摸著自己的臉，卻低垂了眼簾，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說：“任市長，我現在也是個新聞人物了，我來時后面可跟了好幾個新聞記者。還是辦正事吧，在這兒時間久了，怕他們不會編排些緋聞出來吧。”其實在黃小英心里極想逗弄這個市長，可黃之白交代了，說這次你的角色是正派女人，不能做太多媚態，別讓人給看破了，這才只逗了任市長一下，就趕忙回到正題上來。

任市長聽了她這幾句話忙站起來了，坐到自己辦公桌后面，抓起電話就打，打完了電話，他嘆口氣說：“怎么我早沒遇上你呢？”

陳小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幾個辦事員推門進來了，任市長恢復了市長的樣子，對他們吩咐了，就讓陳小姐隨他們去辦各種手續。

陳小姐要出門了，任市長說：“陳小姐，你看這樣行不行？如果人手不夠，我可以派些人去幫助你。”

陳小姐回頭說：“謝謝市長，不用了。”突然她就嫣然一笑，一雙水眼里似乎有說不完的深情，用鶯聲燕語一樣的聲音說，“任市長可不要忘了買彩票呀！”這一句話又讓任市長在那兒呆了好久，陳小姐那勾魂攝魄的一笑就印在他心里了。

手續很快就辦好了，第二天的報紙上就發了消息，說陳小姐彩票二十日發行，彩票的名稱就是陳小姐的名字，每張彩票兩元錢，返還率百分之五十，一期時間是一周，每期開出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六個月后在所有彩票中開出特別大獎，中獎者就得到美人和巨款，一張彩票等于有兩次中獎機會。報紙上還特意介紹了陳小姐的容貌，把陳小姐夸成是世間少有的美人加義女。

這一下忙壞了黃之白、瞿小才和尹大通幾人，還不敢露面，暗里調來好多個徒弟，算是黃小英招聘的工作人員，印刷彩票，在全市設發行點，直忙了好幾天。到二十日，這彩票發行第一天，整個上海都瘋狂了，人們在全市五百多個發行點排成了長隊，爭著買那彩票。更多的人還問，那陳小姐到底長得什么樣呀，有沒有她的照片。這信息馬上就反饋到黃小英那兒了，當時幾個騙子就又想出個掙錢的主意，忙讓黃小英去照了相，以一張照片一元錢的價格賣出，頓時人人搶購照片，沒幾天騙子們賣照片就賺了十幾萬元。

可這照片也讓盧弘俠不費力地找到了他們。

盧弘俠在漢口沒能得到黃之白一伙騙子的一點信息，而且被摒棄在對安大嬸的審訊之外。但路又不能不走下去，他便抱著撞大運的心態來到上海。不料，一到上海他就看到了瘋狂的場面：大街小巷都高掛著大幅美人照，高懸著彩票中獎號碼曲線表，圖表下面都擺著一張桌子，圍著一群興奮而又癡迷的人，他們或是反復揣摩著中獎號上的數字，寫了一個又一個數字，卻難以下決心去買；或者做出瀟灑的樣子，摔出幾塊大洋來，說笑著買了彩票就走。真個是財色濃如酒，醉人死方休。

盧弘俠一看這陣勢，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細看那照片，正和蘇公子幾個人描述的南陽紅妓徐曼麗相似。再從這博彩的緣頭往上摸，卻并不太好查清楚。只查到幫著發行彩票的，竟然是四海商行的員工。一查這四海商行，那大老板清清楚楚就是鄭州賣膏藥的“國醫王丹石”。在鄭州，盧弘俠已找到了王丹石光膀子的招貼照片，哪里會認不出他來呢？查到王丹石，不用費勁兒就查到了黃之白，四海商行向振華公司投資三十萬元開礦，而現在振華公司的負責人鄺振邦，越看越像在鄭州騙珠寶的“王老爺”，在駐馬店騙市長的“趙專員”，在南陽騙幾個公子的“玄鑒子”，幾處描述的形象都是鄺振邦這個樣子。有了這些信息，盧弘俠立即趕到當地警察局。

那天是上海少有的好天氣，秋陽高照，萬里無云。盧弘俠心情也不錯，手里既有鄭州、南陽兩地的案子筆錄，還有受害人描述的騙子形象和王丹石的照片，這證據足之又足，想這上海的警察還能不協助他抓了這騙子嗎？這樣想著，他進了警察局大門，可一進門到了接案室，他就吃了一驚：在那接案室里，赫然坐著一個警察，不是別人，正是他在南陽捉了但還沒有來得及審問就又逃脫了的那個小騙子。看這黑壯的小騙子，長伸著腿坐在接案室門口。

原來，尹大通真是好本事，害怕有明眼人看到什么會到警察局報案來，就通過關系，把王虎塞進了振華公司所在地的警察局來。

盧弘俠心一下子涼了半截，騙子都當了警察，這警察局能爛到什么程度！還能指望他們來辦案嗎？盧弘俠走了進來，再出去也不可能了，那小騙子已經瞪著眼看他了，并且那眼神里分明透著些疑惑，似乎是在說：“這人我哪里見過？怎么這么面熟呢？”一不做二不休，盧弘俠向他走過去，臉上笑吟吟的。王虎確實覺得盧弘俠面熟，可撓著頭使勁地想，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畢竟當時在南陽一見面盧弘俠就將王虎撂倒了，隨即反手綁了起來。盧弘俠看王虎看得清，王虎看盧弘俠卻沒看分明，再加上他粗心的毛病，哪里會一下子就能認出這是捉過他的警察。他看到盧弘俠對他笑，卻還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便有點不耐煩想了，肚子里不由生了小小的火氣，愣著眼問：“干啥呢？”只這一句，就露出鄉音。“報案！”盧弘俠笑了說，“有騙子！”王虎騰地就站了起來，一把抓住了盧弘俠，問：“誰是騙子？”盧弘俠任他抓著，指著外面說：“就在這條街往東走，拐到南面，再往西拐，有個人拿著假古董在賣。”王虎吁了一口氣，松開手，說：“礙你啥事！你來報案？”愣著眼說了，又有點隱隱不安，問道，“你是什么人？我怎么覺得在哪里見過你！”盧弘俠笑了，說：“你當然見過我，我就這街上人，來來去去總從這門口過。那個賣古董的老在這街上轉，總是拉我，騙我買古董。你們能不能把他抓起來，別讓他在這里騙人了。”王虎“哼”了一聲，笑了，心說，原來是這街上的，大概啥時候見過他。一說騙子倒嚇我一跳，嘴里卻喝道：“真是沒事找事！你是想把警察累死不是？這種賣假古董的滿大街都是，警察哪里能管過來。去！去！”就把盧弘俠轟走了。

不斷看到街上成群的人興沖沖買女人獻身彩票，不斷看到沿街墻壁、高樓上張貼懸掛著振華公司招商的大幅廣告，盧弘俠很有些悲哀，也有點憋屈。然而，這樣的情緒一閃也就過去了，他不能容許自己有稍微的灰心。長舒一口氣，他自己對自己笑一笑，攥一下拳頭，把全身心所有的勇氣和智慧收拾一下，開始考慮如何擊破騙子的陰謀，如何捉住騙子們。

警察不可用，群眾正在癡迷，喚也喚不醒——閑看一張報紙，那上面就有振華公司發言人的“辟謠”言辭。大概是哪位明眼人看到中間有些問題，說這樣集資風險極大，振華公司便動用了媒體的力量，用謊言和騙局把真相掩蓋了。

下面的路可該怎么走？正思考著，卻聽到有人吆喝：“讓一讓！”卻是一個挑著擔子賣竹器的一邊走一邊吆喝。他的擔子可真夠龐大，一根線竟然穿起那么多竹籮竹筐，走在弄堂里幾乎要把道路都塞滿了。盧弘俠得緊靠著墻，收了腹，才能讓他過去。

弄堂里有幾個孩子在玩耍，他吆喝著走過去，孩子們都貼墻讓路。一個大概十二三歲的小孩兒臉上現出狡黠的笑，等這賣竹器的走過，他就拿一把小刀跟著割系筐的線，線割斷了，一串的竹筐、竹籃、竹篩就撲簌簌滑了下來，賣竹器的手忙腳亂地扶扁擔抓竹器，可竹器還是全滾落到地上。孩子們嘻嘻哈哈笑著逃了。賣竹器的跳起身來發狠，嘴里罵一聲：“小赤佬！”便無奈地蹲下身收拾竹器。

盧弘俠看到這一幕，覺得有點好笑。笑了一下，他突然靈光閃現，一下子想到了一個辦法：對呀，對呀，只要拆散騙局中的一環，整個騙局不就全散架了嗎？

這天上午，黃小英也就是現在的陳素馨，接待了一個奇怪的客人。自從彩票開賣以來，查知了地址，來拜訪的客人真不少，多數都被門房——尹大通的一個徒弟——給回絕了，只有那些贄見禮豐厚的，黃小英才出來一見，泡壺茶閑聊幾句。這種生活讓黃小英一下子感覺似乎又回到“花滿樓”了，總是覺得色迷迷的眼睛粘到皮膚上，膩味得擦也擦不掉。

這天來的客人卻是一直把眼睛放到眼眶正中間，雖然總是盯著自己的臉看，黃小英卻感覺得到他沒有一點色迷迷的樣子。

喝了一杯茶，黃小英正奇怪呢，那客人卻開口問起她的身世來。

“聽說陳女士嘉興人？”

黃小英立刻有些警覺，她本來就不是嘉興人，哪里會有這樣的傳言？似乎黃之白在騙南陽的蘇公子時說她是嘉興人，難道這傳言是從那里來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面前這人難道就是來找事的警察？可河南的警察怎么會跑到上海來辦案呢？這樣想著，臉上卻笑了笑，說：“傳言真真假假，哪里能說得準呢？”這話等于什么也沒說。

“鄙人是嘉興的。這么說，并不是想和陳女士攀鄉誼，實在是心中有個疑團，還請陳女士解答。”

黃小英笑了，說：“先生這話可太好笑了。我不打卦賣卜，解得什么疑團！”

那人又抱歉地笑一笑，說：“鄙人說話唐突了。不過，這個疑團非陳女士不能解。”

“哦！”黃小英也笑了，說：“你倒說說看，我還真沒有想到我有那么大本事。”

“鄙人有個小妹，八歲時被人拐了。唉！可惡的騙子！從此一家骨肉再也見她不著，再也沒有一點訊息。聽傳言說，陳女士也有被拐騙的經歷，再加上看了陳女士的照片，鄙人感覺陳女士的臉形、經歷都很像小妹。便唐突前來拜訪，實指望陳女士能詳細講講身世，以解我疑團。”

黃小英看了那人眼圈發紅，自個眼里也就淚盈盈的。心里卻是打小鼓，小時候被拐騙的經歷，是黃之白在南陽騙那幾個公子瞎編的，也只在南陽時說過，這人肯定是從南陽那邊過來的。可這個人是什么人呢？警察？還是真正尋親的人？但無論如何，這人一定知道她曾經是妓女，知道那所謂“以身許國”的話不過是謊言。這樣想著就有些怕，臉上卻掛了笑，說：“唉！天下可憐人怎么就這么多！說起身世來，我哪里還能記得清。只記得有父母、似乎還有一個或是兩個哥哥，可他們是什么樣子都全模糊了。家是不是在嘉興，也不能確認，只記得離家不遠有片大湖，湖上常是霧。家里人怕玩水，常說那霧里藏著妖怪。”說了這話，心里想，我總靠著你說的情況說，至少讓你對是不是自己妹妹有所顧忌，別把我們的把戲拆穿了。

那人嘆口氣，說：“我倒還是記得我妹妹小時候的樣子，更清楚地記得她額頭有一片紅胎記。又聽傳言說，陳女士額頭上也有一塊胎記。不知能不能讓鄙人看一下？”

黃小英越發堅信這人就是從南陽來的了，越發堅信這人知道她的底細。但到了這個時候，能挨一會兒是一會兒，還是好好地對這個人吧。這樣想著，就點點頭，伸手撩起劉海兒，一彎紅色的月牙兒就顯露出來了。

那人眼睛死死盯著那塊胎記看，眼睛似乎都變成空洞了。良久，自言自語道：“黃色的，不是紅的。”聽這話，似乎有著說不盡的傷痛。

黃小英看他那個樣子，心里也不由得隱隱作痛，也不知這人是編了個巧話來試探，還是真有其事其人，更不知他是裝作傷心，還是真的這樣傷心。但無論如何，自己何時這樣被人惦記過？親人們都死去了，自從被騙之后，所遇到的只有傷害！也只有黃之白把自己救出火坑后，還把自己當作一個人看。

這樣想著，正要傷心，卻突地想到了危險，便想了想，說：“我臉上這塊胎記，身體好時色淺一些，身體不好時色重一些，至于小時候是什么顏色，實在記不起來了。”

那人聽了，說：“你還能不能回憶起你小時候家里的樣子？”

黃小英搖搖頭，說：“那時那么小，又過了這么多年，哪里還會記得起什么？唉！其實不用你問，我哪一天都在極力回憶，想哪怕能回憶起一丁點，讓我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也好。”

又看那人傷心的樣子，便安慰說：“你小妹妹總還算有福，有你這樣的哥哥還一直惦記著她。想來被人惦記的人，那災呀禍的總會躲著她，自然不會有什么差池。”

又過了一會兒，看那人還是不說話，便又說：“我多想有你這樣一個哥哥呀！”

那人抬頭看了她一眼，說：“如果你有家人在的話，他們也會像我一樣惦記你、找尋你。唉！這世間的人呀，怎么會出了這樣那樣的騙子，拐人騙財，給多少人添了多少傷害呀！他們怎么就不做正事呢？”

黃小英聽出了這話的意思，這人確實明白自己的底細，這些話是在勸她，也說明這人一時還不會揭穿他們。好，黃小英心里說，看來這個人倒是重情義的人，那就用情義先籠住他，能籠一會兒是一會兒。想到這里，她便說：“你這些話說得我真有點傷感了，想天下人這么多，都有親人熱乎乎地湊在一起，互相關心互相惦記。唉！可偏偏我就沒有，實在是讓人傷心。說到這兒了，先生，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能否向先生說？”

那人仰起臉來，看了她，說：“請講！”

黃小英笑了說：“我看這事真是湊巧，令妹既和我一樣額上有塊胎記，又有和我差不多的經歷，我又恰巧遇到了先生，說起來也算有緣。先生如果不嫌棄，我就認先生為大哥，也讓我感覺這世上還有個依靠，如何？”

那人聽了，沉吟了一下，說：“那感情好！”

當下，通了姓名，擺了香案，兩人結拜了。黃小英這才知道，原來這人名叫盧弘俠，剛從河南到上海來做生意，從人們的議論里聽到陳素馨小姐的身世，便冒昧地前來拜訪。

黃小英心里說，這都是些虛話，上海的人們哪里會議論我這編造的身世，一定是從南陽那里聽來的。可既然是從南陽那里聽來的，他也一定會聽到我和騙子們一起的事情，怎么這些話他一點都不說呢？

既然你不說，那我就繼續用感情將你籠絡了，讓你有所顧忌，一直也別把真話透出去。這樣想著，便一句一個“哥”叫得親熱，又說了一會兒話。

送走了這個盧弘俠，黃小英忙請人把黃之白叫了來，將這情況說了。

黃之白一聽，心里明鏡似的。一定是那個警察了，嗬！見過死纏爛打的，還沒有見過這么死纏爛打的，從鄭州跟到南陽，再從南陽跟到武漢，現在竟然又跟到了上海。你個河南警察到了上海能辦成什么事？不過，這騙局也該收場了，再拖下去必然是夜長夢多。但這些判斷他沒有說，怕黃小英透出去，惹得另外幾個人擔心。想過了，黃之白哈哈大笑，說：“小妹且放寬心！這個別說他不是警察，就是警察又能怎么樣？難道他鄭州的警察還能在上海抓人不成？這地方是孫傳芳的天下，不是他鄭州趙氏兄弟的天下。”

可看黃小英還是擔憂的神色，便又說：“小妹智謀見長啊，又是給他留想頭，又是和他結干親，他縱使是個鐵石人，想對咱下手也會遲疑片刻。好！不過……”

黃小英盯著黃之白，問：“不過什么？”

黃之白沉思了一會兒，說：“這人肯定知道些底細。好！你也準備著，一聽到我的信，馬上離開上海，咱們到老地方集合。畢竟小心行得萬年船，不怕他是不怕他，小心還是要小心的。”

兩人又商議了一會兒，黃之白便急急地走了。

盧弘俠從黃小英那里出來，就躲在暗處監視著。看到黃之白匆匆進去又出來，明白自己的計劃成功一半了。

原來，盧弘俠看到上海的警察也不能幫自己，便只有退而求其次，想把這騙局拆穿。想來想去，就想出這么一招“打草驚蛇”之計，去拜訪黃小英。一來解心中的疑團——他確實有個小妹被人騙去了，但一看黃小英額上胎記，他就明白了這黃小英不是他要找的人；二來也嚇一嚇這群騙子，騙子一受驚，心一亂，自己下一步的計劃就好實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