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上的風
不止鳥語花香,還應包括
囈語者在墳墓旁種下的
莊重哭唱,不光是鶯飛草長
在江南夜這樣孤寂的時日
同樣可以交由我們作詩
送給你們,自由評論
彼時,一切飛翔和剝落
都被束之高閣
舞臺上,只有我們站著
神態不一而神情迷茫
等待著明亮的槍管射出
玫瑰一樣火紅的顏色
光照著黎明,光射穿教堂
射中我們,遠古的愛情:
道路險阻,因此
我們只得分分離離
只得在今夜的微光中
重又短暫相聚,在疼痛中
燦如花朵
這是神情冷峻的冬日
我們走上街道
夜晚,有多少道大門
向我們熱情打開
就有多少口窗戶對我們
無情關閉,如一個個午夜
走失的靈魂,久久地
沉默不語
那些飛往天空的孩子
他們在尋找什么
我們來到廣場
一場華麗的時裝秀
正在以欲望的形式緩緩拉開
許多年前,你也是個
愛飛的小孩,“可這并無一點
藝術的建樹”
當你從地下通道
污水一樣涌出,學術的詞語
正在以向外的姿態
對你泄露。你知道的
這暖流
如刃,已殺多少人
于無形
風來回察看,成熟了的稻谷
倒向一邊,你感覺成熟的果實
正在你的手臂不住滾動
你彎腰,卻不經意間
伐倒了童年。你想起一些女孩
和至今仍遲疑著
不肯落下的花朵,在校園
她們風一樣悲哀地吹過
還有那殘缺地坐在城墻下的算命人
對話中,他始終對你保持著一種
緩慢的神秘和清醒
“悲傷和絕望是一劑良藥”
最后,除了甜,你什么都已
無法想起,只能在夢中反復地回味
這永恒絕決的一句
輕撫在傷口上的風,有它自己的名字。
瓦雷里在老舊的黑板下講,它是舞者,它不是導師;穆木天則伏案疾書,想要勸人把表現的世界給了它,將那人間的生活留給旁的:它只負責表演,不負責教授;它只負責講述,不負責評說。一切鳥語花香、鶯飛草長,連帶著那些莊重哭唱、孤寂時日,都是它的。至于自由的評論,就留給你們吧。當它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明亮如槍管直指在它身上——你們旁無他法,必從這管中窺見它的全貌——然而這全貌又是如此陌生,仿佛只是十世輪回中一個孤獨的瞬間、單薄的孑影。當它立于舞臺上的那個瞬間,它在宇宙間的所有一切進退俯仰,得到的和失去的、企及的和拋棄的、飛翔的和剝落的,都只是化作了干巴巴的幾個字符,講述著似乎毫不相干的時間地點和人物,被曲解被誤讀被束之高閣。不過請相信我,它也是一樣迷惘的,盡管它有著或高傲或親切或激憤或寂寥的神態——那只是它上一世靈魂的殘影。
聚光燈束一動不動,照瞎了周圍的一切,恍惚間匯成一條光的河流,載著人們流向遙遠的回憶。燈光慢慢地淡去,氤氳著,冷卻著,化為某個黎明,射入一座教堂五彩斑斕的窗戶,落在旁處,卻擊中另一處某個渺小的靈魂——寶石一樣的光,啟示了靈魂中毫無預兆的愛情。倘若要我說,這愛情未必就是個姑娘或者小伙兒,就算是,也不會因為那漂亮的臉蛋兒和寬闊的肩膀。只因了這一束光恰好在這一刻牽動了靈魂的目光,從此把緣分二字刻在了三生石上,在輪回的路上聚散離合。然后,在某個今夜,拋開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盡管,眼前的雨水中只有一座荒涼的城可是,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為何是冬日呢,因為寒冷讓我們彼此涇渭分明,蜷縮在軀體里的熱量讓靈魂從中生出孤獨的錯覺。從遠古一路走來,流年至今,書房里的文竹蔥蔥郁郁成為參天的菩提,吊蘭張牙舞爪枝蔓在恒河的兩岸,而眼里的餳澀卻早日在風口里干涸。我們在孤單的錯覺里心無旁騖,不及其余,茫茫然地從一個個門里走進,卻放棄了一扇扇別處的窗。我們高唱著“自由選擇”,卻又難免為了一棵樹而放棄整片森林。我們生而不自由——因為不自由,才想著要自由。可選擇會是自由的嗎?選擇本身就是不自由。生亦哀,死亦苦,魚非我所欲,熊掌亦非我所欲,那么是誰定下的選項?是誰讓我們做的選擇?熱情開啟無情關閉的除了大門和窗戶,老王說,還有那么多女人的大腿。在這兩腿之間,佩雷拉(法國導演)《Entre las piernas(兩腿之間)》編制了密密麻麻的網,在這網上爬行的,是我們的生命力。就在生命的代代延續中,我們早早的失去了曾經記得的起因經過和結果,回顧往昔,黃昏常存弧形的天空,大地上只剩布滿哀傷的村莊,我孤獨一人坐在麥地里,沒有了眼睛也沒有了嘴唇,張口無言,只能久久的,沉默不語。
欲望和人性,這同一卻又矛盾的雙生兒。我們飛翔,在人性的天空中飛向超越自身的太陽,一路剝落華麗又時尚的欲望,自以為擺脫了奧吉莉亞(天鵝湖中的黑天鵝)的羽毛,卻難逃墜落的命運——因為奧吉塔(白天鵝)和奧吉莉亞,實在是一個人。每一世,每一個輪回之間,我們都要重復一遍從古至今的老路。我們古老的天性,大巧若拙,生而無用——“并無一點,藝術的建樹”。我們是難免屈服的,盡管我愛你如昔,盡管我們于一世又一輪回間,只能在夜的微光和疼痛中短暫相聚、燦如花朵……我們是難免屈服的。虛妄和愚昧披上各式外衣,那些外衣上繡出各樣好名稱,各式好花樣,一齊組成了無物之陣,一式點頭。這點頭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深埋的欲望從心底里像溫暖的污水噴涌而出,我們屈服于其中成為幫兇。但是倘若我們舉起標槍奮力一擲,則無物之物輕易脫走,得了勝利——我們終于不是戰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啊,罷罷罷,讓勝利的勝利去吧。
可是這一世,這一世,我終于還有些許能想起來的記憶。姑娘啊,那一年不曾同去的水鄉,竟就成了永別的念想嗎。可是秋天的海棠,請你不要為了高潔的夢想而拒絕綻放。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第一個多多益善者(韓信,史記)死于非命,我們還不閉嘴嗎?這世間已不是我們當初認識的世界。九十九億恒河沙數諸佛許下琉璃黃金極樂世界,菩薩說,三千大千世界,幽隱闇處三涂眾生,皆得離苦。然而,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莊子)。那支離疏(同前)今世又化身成了一個算命的,重去坐在城墻下——只是千年已逝,誰也不復嘲笑命運的憤慨。一切的一切最終歸于黑暗,遺忘和欺騙是我們生存的命門。“悲傷和絕望是一劑良藥”,除了甜,只有選擇將一切遺忘。
輕撫在傷口上的風,有它自己的名字。
它將于你呼喚的瞬間,來入你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