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看了一本中醫理論的書,懷疑自己氣血虧損,決定自我研制“人參養榮丸”來吃吃。人參養榮丸,需要的就是人參,于是去藥材批發市場找,找到了東生這家,他一聽就笑,問我是不是想把自己吃死?他說:“你一看就是體虛火旺,冒了滿臉的痘,還吃人參,會吃死人的!正經的,找個男人下火吧!”
無端受到藥材小販的調戲,我很生氣。回家再翻書,發現果然有吃人參吃死人的事例,便斷定東生才是良醫,于是又去找他,要求他給我配一味藥,調氣,還要下火。東生盯著我的臉,盯了許久,他小心翼翼地說:“你認得回家的路嗎?我送你回去。”東生把我當成神經不正常的人了,可我沒有病,我的病都是心病。我怕自己不健康,不聰明,不漂亮。
我鉆研過許多稀奇古怪的書,這些書大多是從舊書攤上獲得,我照著書上那些古怪的方子,配制過逍遙丸、補心丹、鶴頂紅。都沒有成功過,幸好沒有成功。我的父母憂心忡忡,下了好多次決心,也不忍心把我送到精神科去看看,怕萬一我沒病,反而壞了名聲。我盯著東生小心翼翼的臉,快速點了點頭。這才明白,我需要的不是一劑藥方,而是一個男人。
我有輕微的偏執癥,極度缺乏安全感。表叔說,只要有人疼愛,我就可以平平安安過一輩子。表叔是我的遠房表叔,上大學起就寄居在我家,后來他父母死了,房子抵了債,就把我家當成他家了。是他第一個發現我有病,那時我把煙灰塞了滿嘴,說可以治牙痛。天知道我的牙根本就不痛,我是怕將來會牙痛。
東生其實和我一樣沒有安全感,他很害怕將來沒有錢買房子娶老婆。他說他這輩子一定要生兒子。我認真打量了自己,我太瘦了,很擔心不能為東生生兒子。我拉著東生上了樓,關緊房門。母親在外面叫了幾聲,我捂住東生的嘴,示意他不要出聲。窗簾全部拉上后,我向東生展示了自己的肋骨,頂著薄到幾乎透明的皮膚,可憐巴巴地呈現在他眼前。東生愣愣地看了幾秒后,果斷地替我把衣服拉下來,嚴嚴地包住,說:“別脫了。”
我很難過。才發現東生用衣服包住我時,他的手臂也同時包住了我。他的身體很熱,無私地烙在我的根根肋骨上,一股曖流,由胸腔出發,直溢到腳心。我的血液像一壺煮開的水,突突地跳躍起來。我光著手臂去摸東生的臉,我說:“我什么都將失去,萬一我變窮,變丑,變肥胖。到那時,你還會愛我嗎?”東生從來沒有說過他愛我。可是我固執地認為,他一定在心里說了許多遍,不然他不會送我回家,還送上了我的床。
2
東生問:“你為什么總擔心失去?”我沒有告訴東生,從小我就知道,所謂的擁有,就是總有一天會失去。那天以后,我臉上的痘就神奇地消失了,連母親都察覺到了我的變化,她默默地注視我吃飯,喝水,走路的姿勢。我開始配制一種藥酒,偷偷地,幻想它可以令我吃了長胖一點,然后給東生生兒子。盡管我知道,母親怎么也不會允許我做這樣的嘗試。
我親愛的表叔回來時,看我的眼神,綻出贊嘆的火花,我想,是我忽然變得光潔的臉讓他不能適應。他經過了一次長途旅行,曬得很黑。他習慣性地伸手來摸我的臉,被我凜然躲了開去。表叔永遠以為我只有8歲。
這天的晚餐,一共有4個人,母親、表叔、我和東生。父親多年前去了澳大利亞,據說在那邊開了一個房地產公司。表叔對東生很熱情,整頓飯都主動與他搭訕,還問了東生一個問題,好像是關于進口藥材的關稅。然后東生答不出,就說:“我是小生意人,比不得表叔是做大事業的。”我就在這時放聲大笑。表叔游手好閑許多年,從來賺不回一分錢。
表叔送了我一瓶香水,那是他從一個摩梭族人的寨子里得來的。我洗完澡便把它灑在身上,滿房間都是陌生的香,充滿異族的神秘和詭異。當晚我就躺在這團異香里,進入夢鄉。我夢見東生赫然變身食人族,光著身子,腰間圍著皮裙,拿著一支矛槍對著太陽奔跑。醒來時滿眼的陽光。可是,卻不是在自己床上,慢慢調適視線,慢慢轉頭,然后尖叫一聲,跌在地上。我躺在表叔的房間里,表叔躺在我身邊。
我的尖叫引來穿著睡袍的母親,她看著床上的表叔和地上的我,驚駭的表情像慢鏡頭一樣,慢慢展開和定格,最后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是母親把表叔推醒的,他看上去一無所知,而且,他睡得真沉。母親從來告訴我,要信任愛我的人。表叔看上去很愛我,可是他也只比我大12歲而已。而且,我的身體,已經長成了女人,滿臉的痘褪去后,我真的很漂亮。
那罐詭異的香水被丟掉,因為母親斷定它有邪氣,會令人在睡夢中亂走,最終入魔。可是我始終記得它的味道,它纏著我,包裹住我,讓我分分秒秒都陷入迷離。直到有一次,連東生都發現我不對勁,我面前有碟抹茶蛋糕,我用餐刀切掉它不整齊的邊緣部分,然后統統扔到表叔盤子里。這個動作很不禮貌,類似情人間的調情。東生就坐在我旁邊,眼睜睜看著我莫明其妙地發騷,視他為空氣。
3
東生把沐浴露打在我身上,用手掌揉出泡沫,再一圈一圈地磨開。然后他發現我的左肩上,有一枚咬痕。這枚咬痕存在已經有兩天,我不敢說。我唯一有的記憶,是睜開眼睛來,看見了表叔的臉,他披著寬大的黑披風,像蝙蝠一樣撲下來。然后我就醒了,我以為我只是做了夢,可是肩上的咬痕在這時尖銳地疼痛。可是咬痕如此真切,那也是夢嗎?我莫明出現在表叔的房間,莫明對他騷首弄姿,也是夢嗎?我絕望地盯著東生,希望他給我答案。我說:“東生你知道嗎?我被人用妖術控制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死的。如果我死了,留下許多錢沒有人繼承,有人會很高興的。”
東生表情一凜,他問:“誰?”我的思維不受我的控制,它在這時跑了很遠,直跑到我8歲那一年,我推開父母的臥室,想偷用母親的口紅,然后我發現兩個抱在一起的人,長頭發的是我的母親,短頭發的卻不是我的父親。他是我的表叔,那一年,表叔20歲,大學還沒畢業。從那以后,我就病了,什么東西都敢往嘴里塞,說要給自己治病。我偎緊東生,開始發抖,我從小就怕表叔,他一沖我笑,我就全身發麻。母親明明知道我的害怕,親情卻戰勝不了她的欲望。這晚我偎著東生說了許多,然后重新昏沉起來,我要睡,可是不知道當自己睡著后,會在哪里醒來。于是只好緊緊抓住東生,讓他搖撼我,廝守我,不讓我走失。
當東生再次奔襲而來時,他是一支矛槍,沾染了原野上的露水氣息,這股氣息與纏繞著我的香水氣息互相驅逐,我陷入昏迷,這一次,足足昏睡5天。當我醒來時,發現屋子空了許多。東生不見了,表叔不見了,就連我偷偷配制的藥酒,也不見了。母親在這時推門進來,她把一只瓶子遞給我,她說:“你的藥酒在這里。”瓶子是空的,趁著我昏睡,東生拿著這瓶藥酒潛入表叔的房間,然后綁住他,把藥酒統統灌進了他嘴里。然后,表叔進了醫院,到現在還在重癥監護室,醫生說,可能再也醒不過來。而東生進了看守所,他被控蓄意謀殺。母親回憶東生被帶走的樣子,她說我毫不懷疑你找了一個好男人,他為了你,真是連命都豁得出去。他們都以為我是瘋子,于是不會有人愛。可事實上,我有一個多么聰明健全的大腦。才8歲,我就知道,我要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而戰斗。
4
表叔從來沒有非禮過我,更沒有利用詭秘的異香來控制我的肢體和思維,那罐香水只是由普通香草加香料提煉。只是我恨他,恐懼他會奪走屬于我的一切。我記得多年來母親一直致力于再生一個孩子,重男輕女的思想在父母心里根深蒂固,后來表叔來了,我真真切切地看見父母眼里放了光。表叔在20歲那年改姓了我家的姓,他說父母對他有恩,他就是我家的人。我恐懼這一天真的會到來,父母老去,表叔霸占本屬于我的一切。
因為這恐懼,我不惜詆毀母親的名節,因為這恐懼,我愿意犧牲東生,盡管他愛我。正因為確定他愛我,所以我才放心沉睡,我知道當我醒來后,他會給我一個不一樣的世界。藥酒里,我加了許多即興發揮的東西,我親愛的表叔,就算他醒來,也許會變白癡。我愿意在安全的前提下,養一個白癡一輩子。我記得小時候,他的確對我很好。母親揚起手來,果斷地給了我一個耳光。隨著清脆的響聲,門忽然被打開,我一抬眼,就看到了以為從此再也看不見的人。表叔、東生和母親,他們聯合起來,挽了一個套讓我鉆。這是為什么?
“因為你恨錯了人。”說話的是母親,她的語速因為激動,像一面殘破的鑼。她說:“你以為這20年的優越生活是誰給的?是你父親嗎?不,他早就在澳大利亞病逝了,這么多年一直替我們撐著這個家的,是你的表叔!你以為他整天游手好閑嗎?你以為他去旅行時,事實上他是在為了供養我們母女四處奔波!”
轟地一聲,我的頭頂炸開了一朵烏云,堅硬的,凌厲的,冰涼的冰雹夾雜著雪水,寒風,像劍一般,撕開了我的軀殼。我再次昏迷過去,這一次,是真的。模糊的意識里,聽見一個聲音,在嘶啞地呼喚我的名字。我想講話,想呼喊,卻發不出聲音,我看見自己的靈魂飛奔出身體,急急地抓住那個男人,急急地問他:“現在我變窮了,將來還會變丑和胖,你還愛我嗎?”
然后我就探到了那個溫暖的,帶著藥草香氣的身體,這香氣令我最終睜開了眼睛,然后看見東生緊緊盯著我,慢慢托起我的手,堅決地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