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水是念水的爸爸的爸爸給起的大名。因為爭水,念水的爸爸在他剛出生的那年,一撒手離開了這個苦難的清河。清河原是座山清水秀的春城小鎮。“淺渚波光云影,小橋流水江村”的清河現在觸目驚心的是烈日炙烤下顫動地、蜿蜒地向遠方虬曲的龜裂的土地。起名念水,一是爺爺對念水爸爸的想念,二是爺爺打心底里對那逝去的清河的縷縷念想。
林念水是清河鎮中學的學生。當讀到書上描寫的“閑來春雨秋風涼,一過淮河日影長。院落黃發跳石階,石階青綠轉鵝黃”的江南時,念水的思緒就會一跳一跳地回到爺爺給他講清河之水時的情景。因為這,他心中就有一份念想:那流水慢慢地淌過,那櫓兒靜靜搖落,那里有一對爺倆,爺爺對著孫兒講,講那爺爺小時候的清河印象……念水決意好好學習,考到那個山清水秀的江南,那個夢中的清河印象。
當陽光把一個少年揪住,迅速地拉長他的青春身影,當塵土把一個老人壓彎,迅速地在他的臉上刻下那原本屬于土地的長溝短壑,念水成了清河鎮的明星了。他是這個鎮第一個考上江南大學的孩子。就在他要去上大學的那一天,幾乎全鎮的人都來了,目光遠遠近近地拉扯著念水遠去的背影,眼里寫滿了羨慕。念水的爺爺沒有來送他,他躲到了屋里,大顆大顆的清河水流淌在臉頰,在那張歲月與辛勞打磨下變形的臉上鋪陳為一片水光。
龜裂的土地在車窗外層層卷去,林念水想,他一定不能辜負清河鎮的期望,他希望能學有所成,改變缺水的家鄉……念想中,他沉沉地睡了去,似乎夢到了家鄉正被一望無垠的傾斜著的麥田包圍,沉甸甸的穗子咧開了嘴對著他笑,清河溪里的水呀,歡快地向前奔去……
二
林念水到達那個江南大學的時候,天空戲劇般地下起了大雨。巨大的簾幕鋪天蓋地而來,點滴之聲猶如呢喃之語,一下子把他驚了個措手不及。望著這彌漫的水,溫柔的水,生命的水,這時時在書上,在夢里,在心里見到的水,他感到它們竟生生地擠滿了他的胸腔,擠滿了他的心房。然后,沖著它最心尖的部分就那么使勁兒一撥弄,念水的淚就情不自禁流了出來,和著這可愛的雨兒,清脆地順著臉龐走向遠方……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那是張志和一曲《漁歌子》的背景音樂么?“杏花,春雨,江南”,“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那腥氣”,那是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聽聽那冷雨》中的意境!念水浸入了江南。那個雨中的江南,那個夢中的江南,那個爺爺的清河般的有水的——江南。
三
念水想家了,想爺爺,想爺爺那故事里的清河了。他融不進江南。
因為這里的人們都不愛水。念水覺得這兒的人們對于養育自己的生命之水注定了是萬般珍惜、萬般疼愛的。可是,他的室友對于那奔走的自來水竟然熟視無睹,這里的人們都這樣無所顧惜地使用著清澈的水,這里的人們竟然把工廠的污水排放進清泠泠的溪……他甚至覺得那些流失的水就像流失著的自己的血液,正一絲絲地從他的身體抽離而去。終于,他顧不了同學懷疑的目光,決然地沖上前去,把寢室里的水龍頭擰緊的同時,把與室友們的關系緊緊地擰緊了。
“至于嗎?不就是自來水嗎?”聽到這戲謔般的話,念水久積的憤怒終于一發不可收拾,似蓄滿了水的江河大壩在被沖破阻攔后爆發出的無盡力量。
念水給爺爺打了電話過去。電話的那頭遙遙地傳來一如念水心想的一般的沉重嘆息。
爺爺說,要不?回!電話的這頭,念水能感覺到傳來的嘆息里爬滿了清河的水。
……
四
倔強的念水不想回家。他也學起了江南人對于水的態度。林念水把剛喝了一口的礦泉水劃一道美麗的彩虹飛進垃圾桶,“嗵”的聲響,沉悶、鈍響。
林念水匆匆轉身,偉岸的身后,流下的水兒嘩嘩嘩……
沈萬三在煙瘴之地夜夜夢到周莊的小橋流水,但他傷痕累累的人生孤舟卻永遠被擱淺在邊遠之地,怎么也駛不進那熟悉的深深水巷,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后巷水灣。念水的寢室里,水和以往一樣地流,嘩嘩嘩……它們在告別,向過去的美好時光、居住過的清河古鎮、爺爺那混濁但清泠泠的目光;它們在逝去,在下水的拐彎處,忘卻了原來的承諾,一去不能回頭。
若干年后的黃昏,當林念水站上清河蜿蜒虬曲的土地時,他的靈魂沉悶、鈍重地落到那龜裂的黃土坡上。
遠處,一縷炊煙正從愈發干裂的土地上方沉沉地升起,變淡,變稀,直到徹底在天的那邊消逝開去,了無絕響。
學校:浙江龍游縣第二高級中學;導師:余孝忠
點評:從缺水小鎮走出的念水,懷抱夢想負笈江南大學,卻發現自己置身的江南已不是山清水秀,詩意盎然。水,在這里不僅是生命必需,更是文化的根基,作者援引沈萬三的例子道出了這個根基將消逝的隱憂。最終,失望的念水不再愛水,在多水卻已無根的江南只得藏起了自己的承諾和夢想。作者的文字也是來自江南水鄉的,講述故事的語調都帶著氤氳的憂傷,憂傷過后,一個問題擺在我們面前:根,還要不要?(尹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