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應該是文學想象的重要源頭,一般來說,一個作家的生活經驗越豐富,就應該給他的文學原創性提供了越多的動力。當然,經驗和原創力之間并不能畫上絕對的等號,因為經驗本身并不包含文學的想象,并不是說,有了豐富的生活經驗,就自然地具有文學的想象,文學想象來自作家處理經驗的方式和能力。
也許以歌德創作的《浮士德》為例就能夠充分說明這個問題。《浮士德》無疑是一部充滿奇特想象的作品,歌德讓主人公浮士德成為天帝與魔鬼靡非斯特之間打賭的對象,浮士德與魔鬼簽下契約之后,就開始了神奇的命運旅程。他喝下女巫的藥湯,恢復了青春,他也能借助魔法喚醒希臘神話中的第一美女海倫并與之結婚,他能夠下到地獄要求將死去的戀人復活,也可以憑借自身的力量完成填海的壯舉。但這一切的想象都是建立在歌德豐富的生活經驗的基礎之上的。作品中各種神奇的人物其實都有現實人物的影子,包括他少年時的初戀對象。歌德從構思到完稿,幾乎用了60年的時間。歌德的寫作速度與今天一些作家相比就實在是太慢了,我們有些作家幾乎一到兩年就能寫出一部新的長篇小說,而且動輒就是五六十萬字的鴻篇巨制。對于歌德來說,既然他的《浮士德》基本上是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為藍本進行寫作的,作者應該再熟悉不過了,為什么他還寫得這么慢呢?因為歌德一直在總結自己的經驗,梳理自己的人生經歷。事實上,歌德在年輕時寫作《少年維特之煩惱》時就開始了《浮士德》的構思和寫作,后來雖然他寫了不少其他作品,但因為《浮士德》的構想太宏偉,他始終在思索,在積累經驗的基礎上不斷地深化自己的認識,一直到逝世前的一年才完成。
可以說,《浮士德》是歌德對自己人生體驗的概括。因此在與友人談到《浮士德》的寫作時,歌德說他就是要“把《浮士德》里所描寫出來的那種豐富多樣、極端復雜的生活,統統串聯在一個貫串一切的思想所組成的那根細弱的線索上”。事實上,在《浮士德》中,我們讀到的已經不是歌德自己生活經歷的直接呈現,而是歌德以自己全部身心對生活經歷的深刻體驗。可以說,這是一種心靈的體驗,正是在這種心靈體驗中,作家的原創力就迸發了出來。因此,《浮士德》不僅具有神奇的想象,更有作家對世界和人生的獨到的認識。
《浮士德》也給我們一個重要的啟示:文學原創力不僅僅包括文學的想象力,還必須包括作家心靈體驗的能力。因此我們單純提倡想象力還不夠。說起來,現在的想象并不缺乏。當人們普遍感到現在的小說越來越缺乏想象力的時候,網絡上的小說卻以奇特玄妙的想象吸引了眾多網民的眼球。網絡小說可以穿越時空,讓現代人與古代人對話,也可以開辟一個魔幻的世界,讓人的靈魂和身體相互置換。但如果我們對這些充滿奇特玄妙想象的網絡小說讀得多了的話,就會發現,這些想象卻是在互相模仿互相復制的結果。最重要的是,這些小說的奇特想象也許有利于構建起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但這樣的故事卻是相當平面化的、相當蒼白的。面對網絡小說雖然奇異卻很蒼白、甚至趨于模式化的想象,我不禁想起了魯迅曾經說過的話:“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蒂,還是不能憑空創造。”也許這就是網絡小說致命的問題:缺乏豐富的生活經驗。
有人說,傳統小說是依賴經驗的寫作,而網絡小說是依賴想象的寫作。看來,這兩種寫作需要找到一個結合點,依賴經驗的寫作需要吸納進網絡小說的想象,而依賴想象的寫作則需要糅入傳統小說中豐厚充實的經驗。因此,當今的文學從原創力日益萎縮的窘境中走出來,作家們增加生活經驗的積累應該是一個非常關鍵的舉措。但這還只是由經驗通往原創力的第一步,接下來必須在體驗上進行認真的修煉,使生活經驗轉化為心靈體驗,使客觀的經驗世界轉化為作家主觀的心靈世界。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說過:“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我以為,作家對經驗積累的心靈體驗,就是文學創作過程中重要的實踐,只有在這種實踐中,作家才能真正獲取最充沛的文學原創力。
※ 賀紹俊,著名學者,代表作有《文學批評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