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家鄉父老送來了一盆開著三色杜鵑的花樹,說是祝賀年節的禮物。
按說我是不該接受這盆花的。我是個愛花但又養不活花兒的人,昔日許多名貴花卉如君子蘭、龜背竹、南方橘、無花果……都夭折在我的疏忽之中。因而樓里有一個養花老者,送了我一個“百花殺手”的雅號。
因為這盆花樹,似夢而又非夢,我想我該把這盆花樹養好。寫作之余,給這棵花樹澆水,成了我的特定工作。一天,出版社的一位朋友來談書稿問題,看見了這盆三色花樹,贊不絕口之余,驚異地看看我說:“你進步不小,過去你是不養花的;冬天你倒是有一盆花,好像是‘死不了’。”我說那不是我有意養的花,有一天不知從哪兒飛來幾顆花籽,落在我一個花盆里,那個枯干的花盆里的土塊,都干裂成一道道口子,她還是開出一朵朵小白花。她歷經九難而不死,“死不了”與我有緣分,找我做伴來了,它不需要澆水,也不需要施肥,堪稱是我的生命花。我說我天生不是護花使者,怕是養不好新來的這位三色小姐;因為這花來自家鄉,我也只好舍命陪美人兒了。
那位友人笑了好一陣子,辭行前對我調侃地說:“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我細心照顧‘她’就是了,右派的帽子能摘,‘百花殺手’的帽子,大概也能摘掉!”我說。
這三色小姐好像是有意考驗我似的,第二天我看花時,把我嚇了一跳:綻開于滿樹的花,出現了兩極分化,一部分花兒亭亭玉立,另一部分花兒變成了墜地殘紅。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什么,水是按時澆的,肥是按時施的;為了給它增加養料,我還把一筒啤酒澆在花盆里。情急之下,我找來了樓里的養花老人,他圍著花盆轉了轉,對我說道:“真是造孽,澆啤酒要先放走酒氣,你是不是打開筒蓋就倒進花盆了?”
“是啊,家鄉人告訴我要澆些啤酒的。連那些啤酒,也都是鄉親帶來的。”說過這話以后,我的臉便紅漲起來,我記起鄉親告訴過我,家鄉的“豪門”牌啤酒酒精含量約十度左右,澆花前必須先打開筒蓋,讓酒精蒸發一天,然后才能倒進花盆。我又錯了!過去那些名花,死于我的疏忽,這次我又重復了粗心大意的錯誤。
晚上,我十分內疚地再一次來看望她們。仔細觀察一番以后,卻也不無新的發現。那些片片殘紅,固然使我心悸,但是那些正浸沉在酒醉之中的花兒,卻別有一番情致。那三色花中原本是淺粉色的花朵,變成了深紅色;原本是深紅色的花瓣,魔幻般地變成了紫紅色;原本是紫紅色的花冠,狂癲的情態像是貴妃醉舞霓裳……真有意思,人醉失態,花兒醉了,比人醉酒顯得可愛得多。這不是歪打正著嗎,如果沒有我的這次的孟浪之舉,這些花兒何以會有貴妃醉舞、湘云醉臥時的嬌嗔!我的心醉了。待我從奇思中清醒過來時,我終于意識到了花兒的這種醉態,只有瞬間,而無永久——它猶如人生最后的一次回光返照,在臨終前都有暫短時間的返老還童。那花盆中的片片殘紅,或許就是這些醉花的未來前兆。
我很沮喪。我是真心想養好這盆三色杜鵑花的,但是到頭來還是無法摘去“百花殺手”的帽子。我久久無言地看著這盆回光返照的美麗花樹,第一次產生了把它送人的意愿。之所以孕生了這個念頭,因為在這一刻我想起了1957年,我作為花蕾初綻的青年作家,在“臺風”眼里凋零的傷痛——將心比心,這株三色花樹的內心一定正在落淚。因而,趁這棵花樹也許還有起死回生的可能,我搬著這盆花樹,叩響了樓內養花老人的門。
門開了,我把花盆遞給了他。
他說:“不行,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春節將至,算是鄰里情吧!你要是不收,我將退回你送給我的兩只冬天的蟈蟈和那兩個裝蟈蟈的葫蘆,我寫文章時,聽它在我身旁唱歌,是我冬天的一大樂事。”我自白我的心聲說,“我能把冬天的蟈蟈養好,但我養不好花,為了摘掉‘百花殺手’的帽子,請你幫我這個忙。”
老爺子笑了:“好!我先替你摘‘殺手’的帽子,等花兒養好了,我再給你搬回去!到時候,我教你怎么澆水施肥,幫你真正摘掉‘百花殺手’的鐵帽。”言罷,我倆開心地大笑起來。歸后,匆匆寫此醉花篇章,以示自己決心愛花、護花,并當好一個稱職園丁的決心……
(選自《從維熙散文精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