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窗前呆呆地站著,窗外荒了一冬的空地要植樹種草了。泥土被工人一鍬一鍬地掀起來又揚下去,噗嗤、噗嗤地響著,余音在樓群里纏繞出一種呼喚,我的思緒隨那一聲聲呼喚,飄落到遠方那油黑油黑的土地上。
那如墨,如漆,如炭的黑土一望無邊無沿,曖陽下不加任何粉飾是黑油油的比煤還要黑亮。不熟悉的人總要問,那土怎么那么黑?我總是驕傲地說,是那山上,那長白山上經年的冰川和順流而下的雪水澤惠蘊蓄,育壯養肥的。
那黑潤潤的肥沃的泥土怎么不長青?是的,它從不長青而是四季分明。就像是一首歌的曲譜,有二分音符、四分音符、八分音符,節奏才能有急有緩有高有低不失為一曲優美的旋律。
旋律也是這泥土的韻律:一夜夢醒,童話般的黑土便披上了細步無聲的雪,推開房門就像展開了白雪公主那晶瑩的世界……如果上凍之后,用鋼釬鐵錘破土,能震裂你的虎口;每當秋風掃葉,那蒼茫的大地像沒有煤火的北屋,心空落落也凄清清的;黑土地上的女人不似江南秀女那樣吳儂軟語,但是,凍土下面孕育的恰恰是母親般的柔情,無論是多么強勁的北風和嚴寒,她始終默默地等待,等待積雪在春分時節化作春泥。
當春泥被犁鏵打開凹凸的田壟,鱗狀的黑土一行行直鋪云天。孩子們歪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迷醉在冒著熱氣、散發著醇香的泥土之中,那種親切如同投入母親的懷抱。那孕育了一冬的泥土就像剛挖出的煤巖黑亮光潔,女孩子提著籃子尋找像蒜頭一樣的小根菜;男小子在翻過來的新土里找蘇醒的蚯蚓、蝲蝲蛄;他們笑著抓一把鹽晶一樣的殘雪,投到黑沉沉的大地上……
我相信,這都是泥土的聲音在心底深處的回響。我就是在這樣的回響里一年又一年不間斷地踏過千里征途,沿著心靈版圖的航線站到那熟稔的泥土上的。視野的淚花里又映出雪里的美人松,晶瑩中透出蒼綠;一片片白樺樹筆直地站在風里;秋風搖動著大豆高粱玉米的枝葉;泥土是那黑色的泥土,靜靜地將溫馨的氣息撲進我的身體,心靈的空間舒暢而通透,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任何營養品不可替代的生命本源。旅途的疲累,異鄉飄落的寂寞和世間的煩憂如卸下的背囊,頃刻間一下落到了地,歲月在經歷的片斷中一下對接,我又回到母親的懷里。
黑土地上的男女是被黑土浸硬了,從靈魂里透出堅韌。你從趙尚志、趙一曼對信仰的執著就明白了。這里的大多數人都不忘自己是從黑色的凍土上走出來的,是風裹鵝毛雪中長大,筋骨是強健的。所以我無論生活在哪座城市或走到哪片土地,不管是紅還是黃,這么多年異鄉生活的經歷也沒有改變黑土地的那種稟性,始終是直爽、純厚、善良。這使我認識到自己是屬于這片泥土之中的種子,果蕊不管散在哪里,都留有這黑土地的芳菲。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詩人的句子一次次與我的情感碰撞。是的,有多少人為土地寫下摯愛的詩篇啊!土地,是我們生命起步的地方;泥土里有我們祖先的遺骨。并不是我們深知我們是從泥土里走出來就必然要走回去,是因為那里有親情和愛相迎。我就是這樣在遙遠的異鄉夢里,在深深的夜里,在生命的跋涉中,在歲月奔波的間隙傾聽來自泥土的聲音。
聽到豬肉粉條、小蔥大醬、玉米餑餑有人就笑,說黑土地人土氣,這土氣無疑就是這泥土的的氣息,我喜歡。俗話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因為這蒸騰的氣息是土地的靈魂,黑色如鐵便是性格。你看黑色的泥土硬是在萬里長城面前自成一域,這一域里生長的是與中原文化不同的凍土文化。
(選自《泥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