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倫“浮世危言”

“鬼才”這種稱呼可不是隨便喊的，也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配的。但魏明倫例外。

魏明倫身上的“鬼氣”，與巴蜀文化之“詭奇”，可謂一脈相承。

在他家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幅賈平凹的題字“巴蜀鬼才”。魏明倫和流沙河并稱“蜀中二杰”。也有居心不良的人，生拉硬扯地把自己與魏明倫扯上關系，到處宣傳自己和魏明倫并稱“蜀中二杰”。令人捧腹。

魏明倫笑稱自己是一個沒有學歷、沒有背景、沒有接受過科班訓練的“三無”人員。

魏明倫說，父親是川劇鼓師，兼通文墨。他從小被梨園始祖“太子菩薩”摸了“腦殼”。7歲學戲，9歲登場，“臺上扮演生凈末丑，臺下自修詩詞歌賦”，逐漸由“三尺戲子”轉(zhuǎn)為“一介書生”。

賈平凹曾跟西安有關方面推薦，希望西安能引進魏明倫這個文化人才，但賈平凹畢竟一介書生，也是有心無力，最終沒有搞定。

這位身材矮小、一頭卷發(fā)的“鬼才”，時常語出驚人。他的骨子里就有一種叛逆性和批判性，說到激動處，還會爆出幾句四川臟話。

魏明倫做事、作文從不循規(guī)蹈矩，從不按常理出牌，不斷地換招。就在很多人認為他是一個出色的劇作家的時候，他卻轉(zhuǎn)寫雜文，抨擊時弊，而就在很多人激賞他的雜文的時候，他卻潛心于辭賦創(chuàng)作。

辭賦在很多人看來，似乎都是歌功頌德的文體。但魏明倫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他把辭賦當雜文寫，把雜文當美文寫。

他一邊在辭賦里贊美人情風物，一邊又在辭賦里“大放厥詞”，高調(diào)表達他的“二民主義”主張。即用“民族”的形式，來表達他的“民主”思想。拿古人的瓶子，裝自己的酒。

他的“酒”就是雜文和政論。

他的辭賦，既有古人的風騷之意，卻又不艱深古奧，而是縱論天下，快意恩仇，闡明新主張。讀魏明倫的文賦，一如品濃烈川菜，麻辣爽口，很過癮，很“巴適”，快哉快哉！

“前30年厄運，后30年幸運”

京華周刊：你對你一生的文藝創(chuàng)作有一個怎樣的評價？

魏明倫：在我60年創(chuàng)作生涯慶典活動的時候，我有一個花甲感言。我將我這60年的創(chuàng)作大致分三個階段：80年代中期以前以戲劇著稱，80年代-90年代初期，以雜文著稱，90年代中期以后以辭賦著稱。前30年坎坷，后30年幸運。

京華周刊：這個如何具體理解呢？

魏明倫：我的人生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隨中國的時局命運而起伏，前30年是厄運，后30年是撥亂反正。

京華周刊：我覺得前30年的厄運對于你的創(chuàng)作來說反而是一種幸運和財富。

魏明倫：當然。尤其是對戲劇創(chuàng)作來說。我的藝齡和共和國的國齡是相同的。前后30年反差。我過早地被打入社會底層，過早地體驗社會憂患。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幸運。

所以我有三個童子功：戲劇童子功、文學童子功、運動童子功。有戲劇童子功的人未必有文學童子功。因為唱戲的都是藝人，藝人在過去文化水平是很低的。我也是當代作家中學歷最低的，連小學文憑都沒有，但我并不以此為恥，反以此為榮。但我現(xiàn)在卻是若干個大學的客座教授。有些作家還進修過，但是我連進修班都沒進過。

京華周刊：你所說的“運動”童子功是指什么？

魏明倫：就是搞政治運動。我和流沙河同時被打成“右派”。我是為他打抱不平而被當成“右派”看待的。但我并沒被真正劃入“右派”，是因為我那時年齡還不到。我是享受“右派”待遇（笑）。想把我打成右派卻不行。因為少年犯只有刑事犯，沒有思想犯。正因為我有如此的劫難，我才能面臨慘淡的人生。所以我從小就形成了一種逆向性思維。

京華周刊：逆向性思維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思維。逆向性思維對于一個文學家和藝術家來說，是一種獨特的品質(zhì)。很多人恰恰是太循規(guī)蹈矩了，反而搞不出有價值的東西來。

魏明倫：我對這種逆向性思維的理解是“獨立思考，獨家發(fā)現(xiàn)，獨特表述”。凡事都要獨立思考，才能有獨家發(fā)現(xiàn)，但是最后都需要有獨特表述，才能有好的文學成果。我獨特的表述就是雜文，現(xiàn)在是辭賦。改革開放30年，讓我時來運轉(zhuǎn)，比起那些死去的人來說，我是幸運的，當然這幸運中也有坎坷。

踐行“二民主義”

京華周刊：在改革開放這30年中，你認為你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的突出成就是什么？

魏明倫：這30年，整個來看，戲劇是我的主體，雜文和辭賦是兩翼。創(chuàng)作上，我主張“二民主義”：即追求民族的藝術形式與民主的思想內(nèi)涵。戲劇、雜文都是民族形式的。我寫駢文、碑文，更是民族形式，雖然形式是民族的，但內(nèi)容是民主的。另外，我不完全同意籠統(tǒng)地說“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京華周刊：這個如何解釋？

魏明倫：從藝術形式來講，應該是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但是從內(nèi)容來講，就不一定了。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從北宋以來就閉關鎖國。而且我們這個民族跟民主是有矛盾的，本身是一個缺乏民主傳統(tǒng)的民族。從北宋到晚清尤其如此。既然我的形式是民族的，而內(nèi)容是民主的，那么必然發(fā)生矛盾。

京華周刊：那么這個矛盾如何化解？

魏明倫：用我的民主內(nèi)涵去統(tǒng)攝民族形式，用我的戲劇去表現(xiàn)民主意識。包括我的《易膽大》、《巴山秀才》、《潘金蓮》、《四姑娘》、《變臉》等，都是如此。繼承、變革、發(fā)展民族藝術形式，來表現(xiàn)時代思潮。

京華周刊：我覺得你的作品中暗含著你對中國未來發(fā)展的一種念想。

魏明倫：我跟極端民族主義談不到一起。比如《中國不高興》這本書的一批作者。

京華周刊：我覺得你似乎是在建構一個“烏托邦”。你覺得你這種形式會受到社會認可嗎？

魏明倫：我不可能會是社會的寵兒。陳逸飛臨死前，我曾跟他做過一次對話。我跟他恰好相反。他搞的一切，比如油畫、電影、時裝等，都是時尚化的民族元素。

京華周刊：通過對你的藝術觀念的梳理，我有一個感受，一個文學家，一個思想者，他與這個社會、這個時代，都構成了一個大矛盾、大反差。你對于這個時代來說，似乎離得很遠。

魏明倫：這個時代是偶像崇拜的時代。我特別反對偶像崇拜，它是一種返祖現(xiàn)象。現(xiàn)在很多偶像崇拜，都在喊要個性解放。但是真正的個性解放，是以破除偶像崇拜為前提的。在個性解放中，只有先驅(qū)，沒有偶像。所以我喜歡說“三無”：無偶像，無禁區(qū)，無頂峰。

現(xiàn)在是“浮世”加“怪世”

京華周刊：作為一個孤獨者，你看到的這個社會，肯定是一片混沌。

魏明倫：因為我受魯迅的影響太深，我力爭少說假話套話，多說真話。80年代是思想解放的時代。90年代中期以后進入商品社會，是物欲橫流的時代。所以我不認為現(xiàn)在是“盛世”。朱元璋要稱帝，大臣就說：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后來毛澤東改成：深挖洞，廣積糧，緩稱霸。我就說：多務實，快扶貧，緩稱盛。盡管我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但是我也有很多憂慮。我認為現(xiàn)在是亂世之后，盛世之前，浮世之中。所以是個怪世。

京華周刊：盛世有盛世的標志。你所謂的盛世的標志應當是什么？

魏明倫：河清海晏、風調(diào)雨順、民富國安。沒有大地震，沒有旱澇，沒有瘟疫，沒有食品安全問題。還有兩個標志：古人所說的，一個是滿，糧倉要滿。一個是空，監(jiān)獄要空，犯罪率極低。我們現(xiàn)在是糧倉很滿，但是糧倉里的糧食分配嚴重不均。

京華周刊：你說的浮世和怪世，如何理解？

魏明倫：既然是浮世，必然是人心浮。既然我們承認了人心浮，那還怎么能稱盛世呢？我認為，現(xiàn)在不但官場時弊很多，還有文娛“搖頭丸”盛行。整體來說，現(xiàn)在進入了一個高科技低人文、高經(jīng)濟低道德的時代。高科技是因，高經(jīng)濟是果。低人文是因，低道德是果。所以我前30年反對政治掛帥，近30年反對娛樂掛帥。

京華周刊：文藝的娛樂功能當然也很重要，但現(xiàn)在是追求單一的娛樂功能。

魏明倫：我們現(xiàn)在是“不差錢”差道德。跟趙本山的小品所說的不一樣。那個小品所說的其實還是差錢。我們現(xiàn)在是“搖頭丸”產(chǎn)生的麻痹、麻木不仁。所以我在《岳陽樓新景區(qū)游記》中就表達了我的觀念。范仲淹沒有遇到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我們現(xiàn)在是水域污染，叢林法則，染缸文化，爾黑我污。強調(diào)斗爭哲學，鈔票圖騰。喜經(jīng)濟飆升，憂道德淪喪。“最恨碩鼠害人，更憂人變碩鼠。”

京華周刊：你的賦兼有雜文和政論的元素，既通俗易懂又極富思辨性。

魏明倫：我這幾年寫了60多篇辭賦。但我實際上是以辭賦的形式來寫雜文和政論，“把文學恐龍變成藝術孔雀”。因為詩、詞、文、聯(lián)、曲這幾種藝術體裁一直是沒有斷的，“五四”以后也有人在寫，但辭賦在近代卻斷了。所以我說它是恐龍。恐龍滅絕了嘛。所以在辭賦創(chuàng)作上，我是在形式上繼承，在內(nèi)涵上變革。當時我的《金牛賦》在人民日報、新華社發(fā)表的時候，深圳改革元老袁庚看了以后，十分驚嘆。

京華周刊：他該不會認為你的辭賦是在歌功頌德吧？（笑）

魏明倫：當然不是。但是現(xiàn)在，很多人錯誤地把辭賦當成了歌功頌德的文體。其實只有漢代的騷體賦才是歌功頌德的，我的賦一般在《雜文選刊》發(fā)。一般的賦怎么可能會在雜文刊物上發(fā)呢？

京華周刊：既然是帶有雜文或批判色彩的，那么那些找你寫賦的地方政府能接受嗎？

魏明倫：能接受。因為很多地方都是老板出錢。他們看重的是我的名氣。他們其中很多的經(jīng)辦人都是我的粉絲。還有，有些我是用的曲筆，他們也看不懂，但我就是需要這種效果。

京華周刊：但是我看你有些雜文或辭賦，恰恰是直抒胸臆的。

魏明倫：是直抒胸臆。但是也需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指桑罵槐”，“王顧左右而言他”，用反諷。文學評論家何西來在看我的辭賦的時候就說，首先一看是美文，再一看是一篇雜文。我是在“兩可”之間，可看性與可思性并舉。“可思性”是我發(fā)明的詞。

“整個地球內(nèi)分泌失調(diào)”

京華周刊：我感覺你的雜文或講演中，透露出對這個時代的絕望，有些人甚至還稱你“老憤青”。你對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代如何評價？

魏明倫：我覺得我們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就是前面我所說的高科技造成的低人文。高科技改變了大自然的正常的規(guī)律，整個地球內(nèi)分泌失調(diào)，所以它才陰陽顛倒、美丑不分、雌雄不辨。

京華周刊：我覺得似乎是整個社會病了，整個社會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群體性的癥候。

魏明倫：對。就是我所說的內(nèi)分泌失調(diào)。那么瘋牛病、禽流感、非典等等，這些以前所未有過的病癥就都出現(xiàn)了。這都是伴隨自然界的變異出現(xiàn)的。陰陽、雌雄、乾坤是分明的，如果這些顛倒和不分，那么就必然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愛唱一首歌曲叫《老鼠愛大米》。老鼠過街人人喊打，老鼠完全是危害人類的，是受人類厭惡的，但是現(xiàn)在卻用它來象征愛情。老鼠愛大米是踐踏大米。過去的愛情是蝶戀花、蜂采蜜、蠶吐絲，不但美，而且符合自然規(guī)律。

京華周刊：人性應該是與自然性相統(tǒng)一的，但是現(xiàn)在，人性是與自然性相違背的。

魏明倫：是啊，就像蛹化蝶，它是在勞動中自然形成的，是一種美學智慧的結(jié)晶。但是“老鼠愛大米”，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雖然這個歌是受到了美國的“米老鼠”形象的影響，但這是別人的價值觀，而我們中國是不可能喜歡老鼠的。

京華周刊：所以我讀了賈平凹的《高老莊》之后，就有一種感慨，就是在不斷的城市化進程中，不但高老莊失去了其原有的自然本色，而且那里的人竟然也退化了，性功能竟然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退化。這看似是一種荒誕，其實恰是一種必然。外在環(huán)境之于內(nèi)在環(huán)境的變化。

魏明倫：是啊。就像我們這個社會一樣，80年代是文學時代，90年代是商品時代，現(xiàn)在是娛樂時代。這就是最大的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