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的河水,
有多少已經枯干,
綠色的河灘,
有多少已經變成了戈壁。
多少人跡罕至的荒野,
又變成了湖泊水灘,
平坦的大地沖成了深澗。
從那時起啊,
大地經歷了多少變遷……
循著史詩《瑪納斯》的召喚,我來到了這闃寂無人的深山。
這兒的山,和別處是不同的。
別處的山,有的云繚霧繞,涂銀曳白;有的層巒疊嶂,幽谷流香;或者山崇嶺峻,佳木交陰;或者奇峰怪巖,盈碧爽翠。但不論山形如何險峻、怪異、奇崛,蒼崖芳草、曲澗巖花,如屏似畫,均有萬千氣韻。只有這兒的山,沒有植被、林木,沒有溪流、野泉,滿目是不招眼的嶙嶙怪石,生著蜂窩般的孔洞,撐起天宇,敞出一片亙古的空曠沉寂。
別處的山,或一圈,或一抹,都是肩并著肩,手挽著手,成群結隊,互相扶持,互為依靠,只有這兒,山勢起伏卻不連綿,高的讓人仰脖,低的三五步即可登頂,但不論高低,都自成一家,各守門戶,大落落地袒露出一副青筋裸赤的錚錚鐵骨。不隱瞞,不相互逢迎,也無須仰人鼻息,它們真是太驕傲了。
別處的山,色是青黛、蒼翠,空蒙的,基調是綠;這兒,卻是近明遠暗,一色蒼灰,只在山隙褶皺與山腳走水的一線稀稀薄薄綴些零星植物,麻黃、紅柳,因了大西北無止盡的風塵沙暴,全都又低又矮地俯生著,看上去也是灰蒙蒙、臟兮兮的,讓人憐惜。
這樣的山似乎并不討人喜歡,就像那些以游牧為生的牧民,很少有人會注意,在他們冷漠生硬的外表下,有一顆火熱的心。
當地山民中有一位奇人。那是一位神秘的少數民族老太太。臉上皺紋疊著皺紋,老得看不出年紀。記憶力卻驚人的好,能大段大段地吟唱史詩《瑪納斯》。她有一樁絕活,一把普普通通的羊糞蛋,撒開來,就像漢族卦師占課的金錢,偏她能看懂其中玄機,知道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比如你丟失的羊往哪個方向跑了、清楚你丈夫在外面是不是又有了新的相好……
從她嘴里,我知道了那個神話故事的下半段:
女媧完成補天大任后,來到美麗的蒲類海邊歇息梳妝,湖畔美麗的風景令她目不暇接、流連忘返,走時連梳妝鏡和補天僅存的一塊五彩石也忘了帶走。這五彩石就是今天的怪石山,梳妝鏡則化成了鏡兒泉。而至今仍風行在山民中的特色佳肴“燜餅子”就是為了紀念女媧澤被蒼生的豐功偉績而特制的。
用“燜餅子”補天,山民們的思想確實夠浪漫。仔細想想,其實也不難理解,山區物質條件匱乏,生活貧困,山民們常有衣食不繼的時候。“民以食為天”,用一頓油汪汪的羊肉“燜餅子”解一下肚里饞蟲,可不正像補天嗎?
讓人奇怪的也是這些山民。近些年,政府大張旗鼓搞異地搬遷,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卻還留著,就像山間風吹不走水沖不走的石頭,繼續游牧于貧山瘠嶺間。
這是為什么?
難道,他們已經愛上了這補天的游戲?
山與山之間,開闊的谷地里,有一間白石頭搭建起來的小屋,格外醒目。
屋里住的,不是夏季到山間放牧的牧民,雖然,小屋旁邊就有牧民們用石頭壘起來的半人高的羊圈;屋里住的,也不是山外來割麻黃的民工,雖然,民工們的炊煙每年夏秋之際都會從石頭小屋附近裊裊地升起。
屋里,是一眼泉。
很難讓人相信:如此荒涼,干涸得就像要炸裂了一樣的山,會在山谷間生出這樣一眼泉。
鏡兒泉,這是牧民們給它取的名字。
指著這一眼泉,一年一年,牧民們常去常來。時不時的,有那么一群牛羊或是駱駝,相互之間,隔著三四米、五六米,院子里散步似的,順著山谷,旁若無人地踱步遠去,一邊走一邊抽空啃吃著嘴邊的衰草。最后,是頭戴翻毛皮帽、身穿皮大衣、騎著高頭大馬、臉膛紅赤的牧民,隨著牧群,從從容容地消失在莽蒼蒼的群山間。如一陣風,無聲無息地掠過山谷。
指著這一眼泉,一年一年,民工們去了又來,河南的、四川的、甘肅的,還有其他省份的,沖著一個目標——麻黃,或者說是鈔票,走到了一起。麻黃是野草,麻黃是藥材。民工們對麻黃的了解并不需要更多。割一季麻黃,出幾身臭汗,數一沓票子,發一陣南腔北調的笑,有的還要罵幾句。夢魘似的,民工們朝著魂牽夢系的故鄉,匆匆地去了。
牧民們最不屑的就是這些民工。山有人的情感,人也有了山的品質。鐵錚錚的漢子,大落落的女人。他們對怪石山、對鏡兒泉、對麻黃以及其它植物特殊自然物的崇拜,早在幾千年前就形成了。那一色純凈的白房子,便代表了牧民們對山、對鏡兒泉的虔敬感激之情。
這種感情,民工們是不會懂的。他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這些山民。手邊的財路不要,偏要趕著一群牲口漫山遍野啃石頭。人,怎么會那么傻?他們嘲笑著憨樸的山里人,帶著愜意和滿足,回歸故里,只留下一地剁斷的麻黃根、柴草灰和垃圾。
直到來一場大風,山便又干凈了,空空蕩蕩……
日月流轉。
女媧梳妝鏡化成的鏡兒泉如今即將干枯,美麗的蒲類海小成了一口水塘,寬廣的湖面變成了遼闊的巴里坤大草原。幾度枯,幾度榮,眼看著遼闊的草原日漸沙化,又在進行一輪新的變遷……
只有祖先留下的史詩,仍在一代一代流傳:
從那時起啊,
大地經歷了多少變遷,
戈壁上留下了石頭,
石灘又變成了林海,
綠的原野變成了河灘,
山澗的巖石已經遷移。
一切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啊!
只余這寂寥的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