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流淌

太陽是河流的情人

天還未大亮，我從那白色小屋后的林子里出來。

因為是在遙遠的北方，好多樹我不認識。也有葡萄藤，手臂挽得長長的樣子，但它青澀的、還未發育良好的小果子，使我覺得，應該在這些小輩面前保持矜持。就這樣，我們都相對無言，擦肩而過。

雖然是岸邊，我想這兒就是河的心臟。我靜靜地站著，有些懷疑，自己算不算一個入侵者，一不小心，窺到了她的隱私？

鳥還未醒來，河流還沉醉在春夢中。她柔和、起伏的胸脯，臉上微微泛起的潮紅，以及那種充實、豐富、不可名狀的氣氛，使我幾乎不敢呼吸。我擔心，哪怕是她的一聲夢囈，也能道破我不安的心事。

這么說，即使在深夜，她并未完全沉睡，比如說會有許多的螃蟹、魚，甚至是細沙，在你看不見的深處，推動她向遠方行走。

現在，朝陽從河里漸漸升起來，紅色的河流使我感到有些暈眩。我甚至想起半個世紀前，有一支過河的隊伍，許多的人從江上渡過，進入對岸的山區，還有些人被河流挽留，用殷紅的血，改變了河流的顏色……

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太陽是河流的情人，天快亮時，從河流里濕淋淋爬起來，黃昏時，又悄悄潛入她的懷抱。當然，這些事應該發生在她青春、充滿活力的年代。等她的容顏老去，肌膚被侵蝕，太陽一夜醒來，可能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從她的溫柔之鄉升起，而河流就成為太陽的墳塋。

每個人的心中，都流淌著一條河流。

我剛參加工作那年，在一個小鎮，小鎮邊流過一條小河，河邊小橋旁有個小水電站。黃昏時分，河里一片金黃，河床仿佛擠滿了閃光的金子……后來還真聽說上游發現了沙金，一些人開始變得瘋狂……

和人一樣，河也有生命、感情。一條河是另一條河的起點，也是終點。河流中的一些被我們吸收，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在洛爾加的詩中穿越

“綠啊，我多么愛你這綠色/綠的風，綠的樹枝/船在海上/馬在山中……”我一度失語。我懷疑自己在夢游，來到了洛爾加《夢游人謠》的詩中。

穿越漫長的隧道，在風中行走，我看到了荒草、樹木、怪石、月亮的宮殿、消逝的城堡……然后突然被拋入她綠的懷抱、溫柔的夢鄉。我看到了江上的野鴨，碧綠的江水像鴨頭綠色的絨毛一樣好看。傳說，這就是這條江名的來由。如果不是野鴨喊“醒醒”，我以為我穿越在洛爾加的詩中。

這是夏天的河，江水清、綠、湍急。從西北沙漠走來的朱小羊，第一次遭遇這么多綠意、蔚藍的水，她張開白色的雙臂，像只要飛起來的鳥。船夫一臉漠然，用眼角掃著我們這群游手好閑的人。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在這里，人可以一次踏進兩個國家的河流。盡管像不同家族的魚，都可以在水中游走，卻不能輕易上岸。

河那邊的水面停泊著很多船，破舊、生銹，像條條鱷魚，隨時會潛回水底。船上坐著很多的人，遠遠看著我們這些閑人。因為遠，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們的想法。朱小羊向他們打招呼，也不理，沒辦法的事，雖然這挺傷一只羊的自尊。

無言是對的。如果和他打招呼的是一個曾經熟悉如今變得陌生的閑人，他的無言是對的。

一條河流的語言

“特麗莎是個被放在樹脂涂覆的草籃里順水漂來的孩子。”

站在這條清冽的河邊，忽然想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這句話來。

還有我弟弟，我娘說他也是河流送來的。有那么一天，一歲多的他跟娘到河邊洗衣服，一抬頭，人不見了。娘便有些發慌，她貼著河面聽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從容跑到百多米外的下游，很有把握地把手往水里一撈，一個白白的小胖子出來了。

河流是有語言的。多年后，她這樣對我們說，她這么肯定，應該有她的理由。

一條河流的語言和另一條河流的語言是不同的。這是我站在這條河邊的感受，雖然在這之前，我從未刻意去傾聽或親近，但過去一些熟稔的感受還是一下子蘇醒了。就像沒飯吃的年代，鄰家那個被一雙陌生的大手牽走、過繼給山那邊人的小伙伴，忘記多年后，我猛然能想起，他走時，那兩行默默流淌的清淚來。

不同的河流，它們的聲帶特點暗示著各自的體積、力量和個性。就像我家的那條河，它表達的應該是我們汨羅江畔的方言。它的聲音是輕的，幾乎像一個人在你的耳邊說話，你能感覺到它的鼻息和哈氣，話題大約也就是些風花雪月或日常生活的瑣事。螢火蟲應該懂得它的話語，它把銀河的星光帶到了地上，并靜靜地伏在河邊的草叢里，細心地感受著河流的語言，聽到會心處，閃爍一下微弱的光芒。螞蟻就不必說了，河流會告訴它，什么時候可以成群結隊出來勞作，曬曬太陽，什么時候應該歸家，什么時候可能要漲水了，得多準備些雨季的糧食，然后貓在家里睡覺，并用棍子把不大的房門頂起來。

這條河流就不同了，它的名聲，不但使不同膚色的人為之牽掛，它寬闊的河床也可以割斷兩個國家的目光。它發出的是那種大提琴的低音，攜帶著嗡嗡的回聲，使人感到它的深沉，有時像飛機俯沖下來的聲音；有時像大橋斷裂的聲音；有時又像誰在這兒討論國家大事。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在這里開會、談判、拍桌子……這是一條歷經滄桑的河，只有它，才儲存得這么多的嘆息、包納這么多的方言。

一個老人一直坐在那兒，坐在河流的岸邊，一動也不動，他坐在那兒超過了一小時。旅店的老板娘說，老人是個鐵匠，有一天，哥哥放下錘頭，跟著一支大隊伍過江了。

沒了幫手，他的手腳慢了，工藝也不如從前。后來到他那打刀啊、斧啊的人也少了，他便有了大把的時間，每天到江邊坐一會兒。他似乎不在意風霜、也不在意太陽，至少不在意早晨的太陽。他不悲痛、不空虛、心如止水、目中無人，直到時間慢慢吞食了他的語言，讓人家背地里喊他啞巴。啞巴就啞巴吧，年輕的時候話本來就不多，那時也只是和兄弟在江邊埋頭打鐵。他天天來江邊坐坐，是來聽聽河流的訴說，還是來尋找他丟失的語言？

河流暗了下來，星星映照在靠近堤岸的河面上。河面上擠滿了破碎的星子，也擠滿了人的靈魂。

夜幕合攏了，而天堂開放著。

緩慢流淌

他們在跳舞。我像個賊，從音樂里溜出來，潛入夜色，又如一滴水，融入鴨綠江。

緩慢流淌的大河，我聽不到它的嘆息。它喧囂了一天，有些勞累，渴望片刻的寧靜。我也是。

我在這條江里游走，或者說，這條江現在在我的體內游走。我感到體內河床的呼吸，魚兒的夢囈，大地的催促。到后來，我好像聽到星子在這條大河里碎裂的聲音。魚醒過來，當然，主要是魚，纏綿、追逐，蠻不講理。我對沉默了一段時間的河流無從把握，當我覺得還不可能的時候，河流一夜之間做了祖母。

在這條河里游走的，應該還有游魂。小時候，我們常常被告誡，在曠野、山谷、廢墟或靜靜的河邊，切不可大聲喧嘩，因為那里通常是游魂的家園。它最怕驚嚇，一旦被驚嚇，就會變成水鬼，再無法上岸。它要等待，等另一個倒霉的游魂來接替它的位置，它才可能轉世投胎。有時等得太久，失去了耐性，就難免到河邊拉人的腳板。

有個青澀的志愿軍，來自南方，我的家鄉。再過一個月，他就要娶回他的新娘，可他千里迢迢來到這條河邊，被俯沖過來的子彈看中，陰差陽錯，他成為了這條河的新郎。半個多世紀了，他80多歲的未婚妻，還常常在夢里見到他：人家都過去了，又過來了，只有他，一個人濕淋淋在水里守那座斷橋。

是他的運氣太壞，還是河水流淌得太緩慢， 他的時光開始停滯？

責任編輯：張躍東

美術攝影：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