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所有的老套劇情一樣,我面對可憐無助的老人尋求幫助時,遲疑了。
“五一”期間,我和母親去了省人民醫院。醫院門口是一如既往的繁忙,人來人往。痛苦者、辛酸者、生病者、牽掛者,他們在我面前一一閃現,又迅速消失,留下模糊的影像。
她的頭發散亂,臉上顯露出歲月刻下的痕跡;她衣著簡陋,懷中抱著白色的麻袋;她的牙齒又黃又黑,眼中透漏出疲憊與無奈。她說:“姑娘,你能幫我打個手機號么,我找不到我的家人了。”我的神經迅速繃緊,面對陌生的老人,我顯得手足無措,卻又不敢向前一步,幫她些什么。
“啊?等一下啊,等我把電話打完。”
“好,好!”她懇切地應著。
“讓我看下號碼吧。”
“就是這個。”
白色的紙片上,寫著不夠工整的字體,但,很明了。
“您為什么不用那邊的公用電話打呢?”
“他們不讓我用啊。”她解釋著。
“那我幫您問下他們吧。”
原來電話亭中的兩個電話都被占用了。拿過來號碼,我最終還是決定幫她一次。
“阿姨,她的手機關機了,打不通。”
“這咋辦……我的女兒被車撞著了頭,家里人都不知道我要來……我找不到她呀。”似乎懷揣著的唯一希望,就在我和她的眼前破滅了。
我急著趕去看病,母親已在醫院那邊找好了熟人,忙,我已幫過了,該走了。
可是,不知為什么,冥冥中,我不愿,也不能走掉。
“這樣吧,我帶您去。你女兒是在住院部吧,幾樓?”
“那好啊……在11樓,就在住院部。”她的臉又一次顯現了渴求的希望。
“走吧。”
我快步走著,她緊抱著白色的麻袋,小跑著。
“那個,我還有事,我給您領到導助那,讓她帶您去,好么?”
“中啊,我聽你的……謝謝你啊……我女兒被撞了,已經花了七、八萬了,我來給她送兩、三萬。”她急切地說著,根本沒有顧及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怎么可以這么不小心,我想,如果我并非一個好人呢。
醫院的大廳中,除了來來往往的人群,沒有可以尋求幫助的導助。走進電梯,狹小的空間中,我緊握手機,看著矮小的她,不曾松下心。
我很緊張,生平第一次,幫助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11樓的電梯響了,我急切地尋覓著護士。她猛地拽著一名中年婦女,說:“你是為我女兒剪頭發的那一位吧……我見過你啊……你帶我去見我女兒吧……你還記得我嗎?”
我有些懵了,直到那位婦女走向我,我才友善地向她笑了笑,說明了情況。
老人向我道了謝,便匆匆跟著那位中年婦女走了。
我的心應該是松了,走向電梯處,望著下樓鍵,卻始終不出手。快速地轉回,還好,看見她剛剛走入病房,才放下了心。
電梯處,我又看見了那位婦女,她面帶微笑。
“沒事,她已經找到她女兒了,謝謝你啊……”
“哦,哦……沒事沒事……”
我走進了電梯,盯著某一處,靜靜地回想,卻沒有應有的快樂與輕松。事后,我與母親談論到此事,她因我做的這一善事而感到驕傲與幸福。可我卻不如她一樣,心中始終都是沉沉的,沉沉的。
直到這天深夜,翻開隨筆本,我的思想又可以放肆地奔涌,這時,我想到了她。
淚水潸然而下。
我的懺悔就隨著那一陣又一陣的淚水,漫入身心的每一處。對于無助的老人,我曾是那么的無奈、厭煩、害怕、警覺,面對她的苦苦哀求,我曾是那樣無措,卻不敢向前走一步,幫她一把。我痛恨,痛恨我的內心被世俗所包裹、被多疑所埋沒、被自私所迷惑,我看不清這世界,看不到她孤獨無助的臉龐。我的靈魂受著良心的譴責。
而我很感謝,感謝我的人性最終沒有泯滅,感謝我的良心在逃走的前一刻,停下來,駐足,回望那位年邁的老人,給予她應有的幫助。我想,那一刻,我應是健全的,擁有著健全的身心,這才是母親驕傲的原因吧。
她讓我明白人生應怎樣去回報社會,怎樣去對待身邊的陌生人。
警惕是應該的,人心險惡,保全是必要的。
但,善心則是更重要的。拋棄厭惡、不耐,拋棄那不該有的俗心,停下來,幫一把身邊的人,不管合群不合群,不管他人怎么想,堅持你應有的原則,才是最重要的。
幫別人,幫自己。
死者已逝
本來我已對他沒有多少印象了。如果不是因為和摯友聊起幼時的往事,他可能會繼續淡出我的記憶。直到有一天,他不見了。
兒時,父母幫我報了不少特長班,我雖不是天生努力的孩子,但卻都能得心應手地應付。可事非總如我所愿,幼兒園的繪畫課一如平常地向到齡兒童開放著,我的一切美好便從上美術課的第一天開始遭到了破壞。構思不出物的結構,想象不出畫的美妙,停筆執筆間勾勒不出美麗的線條,一拖再拖,作業隨天增加,直到有一天,書桌旁的架子上堆滿了空白的畫紙。父母的忍耐心再一次受到了挑戰。我很無奈,拿起僵硬的畫筆,詛咒般地畫出一幅幅難以入眼的圖畫,幾近崩潰。
那時的我經常會被父母帶去姥爺、姥姥開的五金店。姥爺的文筆很好,擅長畫國畫,書法也曾被人列入字帖,年輕時搞過印刷,“文革”時支撐著龐大的家庭不曾累垮。他的故事被母親再三說起。
然而,我對他很陌生,即使他對我一直很好。
每次去店里的時候,天色都已是浸滿了墨汁般的黑,店里沒有多余的客人,很祥和,很安靜。姥姥會端出如新生牛奶般白的魚湯給我喝,姥爺則會拿出我這一天的繪畫作業來看。然后,不管我畫得有多不好,他都會表揚幾句,再拿出畫筆,一筆一筆地幫我修改,使原本不堪入目的畫變得精致而又生動。
后來,他為我做了小黑板,一有空我便會坐在他身旁看他在黑板上畫著什么。我一直歆羨著他,簡單的線條,一點點的累積,時間長了,一幅美麗的山水畫就展現在我的面前。那不是新磨好的墨汁在上好的宣紙上臨摹出來的美,而是在姥爺心中早已沉淀下的美,無需點綴。盡管天天相見,我依然對姥爺很陌生,更多的時候姥爺都是用畫筆無聲地向我訴說著他這一生的傳奇。
每年夏時旅游,姥爺總會帶著一支粗大的毛筆,閑時便舀一桶湖里的水,在地上一筆一畫地練起字來。我雖看不懂他寫的是什么,但那鏗鏘有力的字體中蘊含著的氣勢,我卻能無比深刻地感受到。
再大一些時,我便與他更疏遠了。他和姥姥去了北京,到大舅和小姨家住,我便不再有了看他畫畫的機會。一次和家人去清華大學校園里閑逛,到了被荷花簇擁的連橋,我和姥爺停下來小憩。夏日的荷花伴隨著微風輕輕擺動,我和他就這樣肩并肩地坐著,望著遠處被微風帶起的波痕,沒有多余的話。
游園那天的寧靜我一直難忘,鮮明的回憶也從那時戛然停止。
他病了。
他的病擴散得很快,惡性腫瘤不久便肆虐于全身。他變得羸弱不堪,變得不省人事,變得再也無法抬起手,睜開眼,說說話,向他的孩子們微笑。
在一個寧靜的下午,他便離開了我們,去了。
我對他很陌生,直至他離開我都無法掉下一滴眼淚。
他的追悼會很大,禮堂中站滿了人,一波又一波的進出。作為家屬的我站在他的遺體旁,向他鞠躬,向他跪下,向他致哀。我麻木地做著這一切,卻沒有絲毫的悲痛。他生前的東西被焚毀,母親哭得幾近昏厥,而我始終,無法有一絲悲痛。
我還小,我對他很陌生。
時光荏苒,十幾年的歲月中。我很少再憶起他。每至清明,母親都會去為他掃墓。清明的雨下得很涼,雨絲中我似曾看到了那時的他,蹲坐著執起粉筆,一筆一筆地勾勒著,遠山,樹木……勾勒著他的傳奇。
他死后多年,我不曾寫下過什么去紀念。蘇軾憶與可畫竹,是歲七月七日,見竹,廢卷而哭。如今吾與好友憶其往事,想其畫,不禁潸然淚下。原以為時間會撫平一切,不想十幾年的歲月后,竟仍會為之所動,感嘆至此。
草就此文,愿他在另一個世界安詳、快樂。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