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記事起,父母的婚姻就是個僵局。在城里工作的爹十多年都未回過家,是娘獨自帶著我蝸居在偏僻的農村,在那搖搖欲墜的家里艱難度日。
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越來越敏感的我,開始懂得自己的境遇與眾不同。為了躲避眾人異樣的目光與那戳戳點點的手指,我從不敢在人前抬起頭,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小時候左眼斜視得厲害,所以,我不敢與人對視,很怕他們叫我“小斜眼”。那時,每天我放學回家,總是靠緊了上鎖的破街門,坐在裂開大縫的門墩上,等著下地的娘回來。假如有人從我身邊走過,我就趕快低頭玩紐扣。只有沒人時我才敢抬起頭,看我家對面池塘邊的大樹及大樹上的老鴰窩。每當起風時,那架在樹杈上的老鴰窩也隨著樹枝不停地晃動著,讓人揪緊了心。我想,萬一鳥窩被刮散了,小鳥不就摔下來了嗎?
俺娘還沒回來。家中有老人的都開始燒火做飯了。裊裊炊煙從一個個的煙囪里冒出來,一團團、一縷縷,飄飄悠悠地升上灰藍色的天空,好像挨上了白白的云。云變厚了,變濃了,一會兒又散開了,一會兒又聚攏了,不知是云吸納了煙,還是煙裹住了云……
我正呆呆地看著煙云變幻時,娘扛著锨回來了。“妞妞!”娘喊俺的乳名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我只有看到娘的時候,心里才踏實。我接過娘的锨,拉著被娘的汗水浸濕的锨把,跟隨打開街門的娘進了我們那小如火柴盒般的家。土墻土屋,到處都黑黢黢的。為了省燈油,我與娘從來都是摸著瞎做飯、吃飯,因為那時的煤油限量,都是用票證購買。我每月還要攤半斤煤油到學習小組上晚自習用,所以,我們必須精打細算。娘只能在豆大的燈頭下紡花、纏線,縫補那破碎的日子。
晚飯后,我要去學習小組寫作業,這是學校要求的。我們五六個小同學自由結合成組,都到珍珍家去學習。她家寬綽一些,我們幾個圍住炕桌還閑一截呢。珍珍的娘我們都叫嬤嬤。每當嬤嬤在我們小腦袋之間漏掉的光里哧嘍、哧嘍納鞋底時;每當珍珍的爹為我們做好燈芯,剪掉燈花,又步履匆匆地擔水,摸著黑起豬圈時,我就會想起我那沒影的爹與孤燈下的娘……
有一天,我第一個完成作業。在等同路的巧芬時,我望著燈頭上那一縷直直的燈煙,便想起了冒出煙囪的炊煙與炊煙上升挽住的云。突發奇想,我拿起一張用過的草紙,壓在燈煙的頂端,不停地晃動,熏在紙上的黑煙有濃有淡,一團一團的,似乎有些蓬松,好像好像天上的云朵!我悄悄地拿給第二個完成作業的小華看,又拿給第三個完成作業的玲玲看,問她們像什么?她們一邊揉搓著被燈煙熏黑的小鼻孔,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啥也不像。”“一團黑!”我咋看就像云呢?
我依然在燈煙上晃動著草紙,感覺云朵在升高,變厚,變濃,還擁在了一起……突然,我那總匍匐在地上的靈魂,好想好想登上這高高的厚厚的云朵!向遠看,看看能否找到我的爹;向下看,看否能看到人家的爹在干什么?我像著了魔一樣,一門心思地在草紙上熏著燈煙。剎那間,咋又變成了洶涌的海了,波濤翻卷著,澎湃著。那濃黑的一點,多像一艘顛簸在海浪里的小船啊!小船里的人是我和娘嗎?這艘風浪中的小船會飄向哪里?會駛向平靜的港灣嗎?……我再繼續,燈煙在另一張草紙上又被熏出一片茫茫雪原。遠遠的,那豎起的一縷濃黑,有些彎,很像跋涉在雪地上的人。雖然我看不清面容,但我覺得這就是爹,正踏著雪往回趕路呢,穿過我紙上的那片雪原就到家了……爹就要回來了……我也有爹了!我再不會被人指指點點了。
這不是幻覺,這是一種心靈的期盼,一種向往!沒有切身體會的人,怎會理解。當一位殘眼女孩深陷自己的精神世界時,她已無暇顧及那么多目光正齊刷刷地注視著她哭。
責任編輯:鄭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