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花環

20年了，他的兩座墳墓讓很多人望眼欲穿。

一

10年前，我偶然認識駐地陜西長安縣一位叫王小寧的農婦，丈夫王立波是西藏武警交通部隊的駕駛員，1990年10月發生車禍，落入波密縣的帕隆藏布江，遺體沒有找到，建了一座衣冠冢，后來戰友們在下游河灘找到了他的遺骸，在他的墳墓旁又建了一座。多年了，王小寧不太相信丈夫已遠走，也沒再找伴侶，獨自挑起家庭的重擔。為了早日買得起進藏的車票，她從縣紡織廠下崗后，又到西安打工，竟與我們部隊同在一條街上，我們常去看她。

我們一直想幫她做點什么，但是送點錢她不要，她說叫聲嫂子就滿足了，這么叫說明立波還在。我也跟她一道想念著那兩座孤寂的墳墓，尋墓的文章，通訊、散文、報告文學寫了四五篇了，但未有機會去觸摸那兩座墓碑，轉業回內地就更加遙不可及了。沒想到，這一刻有機緣走川藏線，完成一個夙愿，看看那兩座墳墓，替王小寧鋤鋤墳上的野草，也是對她的一點安慰吧！

二

就這樣我下定了決心。朋友要我按要求做好準備，我去買了紅景天等一袋抗高原反應的藥物，購買了4份意外保險，每份可賠償5萬元。這恰好證實了我的膽怯，在川藏線，任何保險都是無濟于事的。

我們在云南麗江會合，男女一行13人，經香格里拉、德欽入藏，再轉川藏線西進。滇北已是藏區，雪山兀立，溝壑交錯，河流怒吼。滇藏線正在拓建，一會兒放炮，一會兒滾石，車是跳著走的，一天走不完一個縣，司機說滇藏線簡直就是顛躥線。川藏線昌都區域的600公里十分險峻，山高坡陡，路窄車多，流石不止，塌方時有發生，交通部隊幾十年都在奮戰，可想修路的艱難了。一座雪山，看著不大，卻要千回百轉，環繞半天。八宿縣有個長坡，俗稱99道拐，下坡中有上坡，到山底得3個多小時，海拔從5400米降到1800米，公路下面是300多米深的怒江峽谷。

行至背離四川邊境不遠的芒康縣，車在一處落滿石頭的陡坡上突然熄火，剎車失靈，直往后滑，左邊是萬丈深崖，司機老胡沒有驚慌，連續強行換擋，才別住了下滑到懸崖邊的越野車。大家驚得倒吸涼氣，臉色蒼白，有人提出反道從四川回去算了，其他人也附和著。

眼看前功盡棄，我情急中給他們講起王小寧尋墓的經歷，她20年不離不棄，我們不能功虧一簣呀！3000公里川藏線是英雄之路，每前進一公里就犧牲一個生命，他們的付出就是為了護佑我們，不會有事的！這么一說，大家的心情放松了許多，想不到我還有這樣一個情結在心，都說支持我走到底，一道看看那兩座神奇的墳墓。

我故作鎮定，心里卻憂慮無比，因為這是我的執意，萬遇不測，何以擔當！

三

經過5天的顛簸，我們終于跳入波密縣。愈近情更怯，好像快要見到王立波的墳墓了，可是我并不知道他埋葬在哪里，地圖上沒有標記，問藏民語言不通，開商店的四川人都不清楚。

十萬雪山，哪里去找？

到達波密縣城已是黃昏，我們住在波貿賓館，晚飯后，天已落黑，店員提醒我們夜里不要外出，以防發生意外。我的心一直被吊著，不甘心就這樣失之交臂，孑然走上街頭，挨個店鋪問過去，卻一無所獲。

我茫然地走回賓館，在門口，一道綠色的影子飄入我的眼里，是一位武警少校。我匆忙奔去唐突發問：“兄弟，你是武警交通支隊的嗎？”他看著我說：“你有什么事情？”我說了我的困惑，他問要找的烈士是誰，我說叫王立波，他說知道，陵園就在城西7公里的318國道邊上。聽他說，我倆還是同年兵，他現是波密武警交通四支隊的副參謀長，就是從王立波所在的連隊出來的，王小寧尋找丈夫墳墓的事跡一直在部隊流傳。他入伍19年了，把10多位戰友送進了那座陵園，不愿離開這個地方。我了解到，他是江西人，妻兒父母都在老家，每年探家一個月，從林芝乘飛機，再轉火車、倒汽車，來回路上得十來天。他有事要離開，留下電話，說有困難就找他。我緊緊握住他的手，連道幾聲珍重，目送他漸漸遠去了。要是多聊一會兒，又要聽到多少令人起敬的故事。我牢牢記住他的名字，他叫詹清。

波密山城，應是一塊靈地，遇此奇緣，難道王立波知道我要來？

四

翌日清晨，我早早起床，又想著給王立波帶點什么，開始打算把印有他妻女圖片的一篇稿子帶到墓前，還準備了一張《一路格桑花》的碟片。后來，望見賓館樓前有一排垂柳，新綠盎然，就去折了數條，扎成一個小小的花環，覺得花環和墓碑最相宜。

我是虔誠的、純潔的，可是想不到，我竟被拒絕在了陵園之外。當我們驅車來到城西威嚴雄壯的波密縣烈士陵園，卻是柵欄封門，鐵鎖緊閉，四周圍墻高立，無法入內。

我跑過去，緊緊抓住柵欄桿，目光急切地掃視著一座座深灰的墓碑。因為視角狹小，里面的很多墳墓看不到，心底一遍遍地呼喚：“立波，你躺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呀？”

從陵園介紹上得知，這里安葬了600多名為國捐軀的烈士，平均年齡24歲，陵園由民政部門管理著，紀念節日才開放。我看到，有的墓碑用紅色油漆描繪過，有的墓碑上字跡不太明顯，應是很久沒人來過了。

立波啊，8000里路途萬水千山都走過了，卻被擋在離你幾十步的門外，我是你從未謀面的戰友鄧躍東，代表小寧來看你，為此行我準備10年了！你的父母都還健在，妻子小寧一直在等你，女兒王童考上了重點大學……你聽到了嗎，立波！

墓群肅立，松柏蒼翠，只聽見山間清風，從耳邊習習飄過。

突來之變，讓我不知所措，心中的千言萬語、長久思念，此刻變為隔欄佇立、無語凝望。

尋魂之旅，一片空蕩，我該怎樣向王小寧和戰友們交代……原本是要釋放心靈的負重，現在卻加重了！

我默默地把手編的花環擺到柵欄前，對著陵園深鞠三躬。

留影之后，我們上車了，一路無語，疾奔拉薩。公路左邊是波涌不息的帕隆藏布江，前方是終年不化的巍巍雪山，陽光射來，窗外掠過一圈圈七彩的眩影。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