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生命

湘西有條沱江，是古城鳳凰的母親河。小古城被綿延的群山抱在沱江兩邊，身體清瘦，面目干凈。

城內巷多道窄，青石小街道曲折密集，只宜步行，不宜車駕。條條街道被南來北往的鞋子們磨得锃光發亮，紛呈于古樓舊閣之間。人們興致勃勃地擁擠在橫七豎八的巷子里，被蜂窩一樣的小城包裹其中，讓人感覺鳳凰城雖然不大，卻有一種無言的厚重。

當然，厚重的是歷史。在許多城市被各種戰爭之器打碎之后，被各種文明之手置換之后，被各種時髦的造型更新之后，鳳凰城有幸偏安一隅，不受太多變遷，大體保持原來的樣子，讓人可以領略中國城鎮的古老過去，仿佛重蹈某處歷史，透過騷動的歲月找到時間失去的停頓。

但是不可思議，當年寂寞的小城里走出幾個頗有才能又有性情的人物。大概是青山秀水滋養了他們綿厚的底蘊，而小城又不足以藏下他們日漸看漲的夢想。他們從小小的巷子里走出，幾番周折，傍了沱江翻山越嶺，很快消散于世界的浩渺，不久又被世界更為浩瀚的目光所關注。

眾多人物中首屈一指的便是熊希齡。熊希齡曾有湖南神童之譽，中過進士，點過翰林，參與過立憲維新，后又擁護共和，成為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理，萬眾矚目，風云一時。此公性格剛正，終是沱江清水潤澤的良心，不容污穢，不易損滅。他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拒絕與袁大總統同流合污，毅然謝職下馬，與袁大總統分道揚鑣，選擇去干慈善事業，讓人津津樂道地走完余生。

另一個是沈從文，1928年被詩人徐志摩發現后走向文壇。他用鄉下人天籟般的視覺寫作，以散文和小說構筑了純粹質樸的鄉村世界，成為中國鄉土文學的開創者，被后人稱為鄉土文學之父。沈從文先生是頗有獨立人格的作家，不愿屈服于心外的浮塵，寧可隱忍不發。建國后，他將大量時間鋪張在文物研究上，其中將十五年時間消磨于《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著述中。人人以為可惜，但獨歲月不信。時間和空間的坐標終究支起他的清澈與光芒，《亞洲周刊》曾經聯合全球作家學者評選二十世紀華文小說百強作品，沈從文的《邊城》排魯迅《吶喊》之后，居第二位。從此以后，中國現代文學評價打破約定俗成的傳統排名。沈從文這個寂寞了許多年的人，讓許多人回到人性本原的思考，加濃了對他關注的興趣。我曾經夾雜在許多人之中，購下幾個鄉村小姑娘向我兜售的野菊花，沿了沱江岸邊的小路去先生的墳地拜謁。那是一些石塊壘就的簡單墳地，墓碑上鐫刻著他的手跡銘文：“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這耐人尋味的話，似乎是一把重開先生心思大門的鑰匙，也讓許多人回到心靈的基點，徹悟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備可珍惜的某些純凈。

還有一個人物則是黃永玉。他將湘西的底子畫給了世界，也將中國人的心境畫給了世界。2008年，國際奧委會將世界藝術獎授予了他，他是迄今為止唯一獲此殊榮的中國人。黃永玉喜歡蓋房子，在國內外許多地方蓋，當然也在鳳凰小城的沱江邊上蓋。2004年，我去鳳凰時很巧，遇見他在自己的房子下面畫畫。當地朋友指著岸上三層三疊的房子給我看，據說是黃永玉自己設計，融匯湘西樓閣的典型風格，就地取材就地請工建成的，取名奪翠樓。奪翠樓長柱涉水，飛檐峭山，與江邊吊腳樓群渾然一體，與香火繚繞的準堤庵倚水相望。我見他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畫板斜放在鄉里常用的木椅上，他躲在自家屋子的影子下，傍著沱江的清波，一邊抽著煙斗，一邊用小筆輕描，臉色有點頑皮。這印象在腦子里留存至今。

許多人來到鳳凰不僅為游賞古城風貌，還想去熊希齡故居、沈從文故居和墓地逗留一會，或者聽人談論一些黃永玉先生的繪畫與趣事。我想他們從寂寞的小城走出光芒，縱然因素再多，也必然關聯這方山水。而這方山水的確有足夠的靈氣和閑雅，讓人對紛繁的生命保持至深的親近。在這個世界上，空靈之心一旦有所敞開，常具更大的包容。

我去鳳凰之所以多次不舍，不僅在于喜歡它小家碧玉的別致格局，更在于青睞與它素影相伴的一曲沱江。鳳凰城歷史上稱為沱江鎮，可見沱江在鳳凰的分量。沱江源自武陵山脈的深峽之中，經鳳凰，匯瀘溪，入沅水。沱江流至鳳凰時平緩開闊，潺潺活水，明澈清冽。江兩邊是古城，古城兩邊是群山。上船入江，就有山城水境入眼入心，就有一番可愛的活氣與嫻靜。在沈從文的記述里，原來這里是經常可以聽到艄公號子的，可以聽見土家男女喊山對歌的，還可以看見烏篷船來往穿梭的。這樣的情景現在仍有所象征性地保留，當地人不時拿些出來逗風。

游在沱江上，看得見江水依傍城墻流動，看得見兩邊吊腳樓展開湘西人樸真的生活。吊腳樓的架柱直插水中，在波光中晃動，桐柚木船一群群停泊在民間的碼頭，像等待一場鄉俗的節氣。鳳凰城里的人似乎仍不太習慣使用洗衣機，姑娘們照樣三五成群在沱江邊搗衣，漢子們扯開喉嚨叫出山城的回音，平淡的生活富有過程和細節。我感覺真正要領受鳳凰，應該從沱江上看，在船上看，用一番如水流的心境去看，順著柔波里水草招搖的輕松去看。偶爾將一雙手放入水中，感知水流動的清爽和干凈，恍惚走進沈從文當年的邊城，腦子里跳動著翠翠、翠翠這樣純凈的詞語，不禁思索起先生“美在生命”的藝術觀念。

美在生命，多么真切又多么熾熱的命題，讓事物親近生命，回到原點，重返本質，讓心靈淡然于名利浮塵之外，歸蹤于生命的鮮活與清新。

責任編輯：鄭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