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侄兒,叫張永正,因?yàn)槭萑酰袀€綽號叫“秧雞仔”。秧雞仔確實(shí)很精瘦,一雙不短的腿,卻只有筷頭那么粗。秧雞仔的瘦弱,也許是物種的關(guān)系,但我侄兒的瘦弱,卻是因?yàn)闋I養(yǎng)不良。永正的母親生永正的時候,給生死了,永正是靠吮吸米糊糊活過來的。后來永正的父親續(xù)了房,又生下一個兒子,誰知他自己又得病死掉了。永正的繼母拖著兩個孩子,日子捉襟見肘,度日如年。這樣的環(huán)境里,永正只長骨頭不長肉,終于成了一只秧雞仔。
俗話說,命里該有的,總會到來。永正在我們那個村子,耕田犁地、挑水擔(dān)糞看來是不行了,但這娃卻出落了一門裁縫的手藝。挑著縫紉機(jī)和剪刀熨斗,走村串寨,給這家做件褂子,給那家縫條褲子。掙來的錢,就去給隊(duì)上交超支款。那年的臘月間,永正來到先家灣做手藝,遇見了一個女子,居然雙雙對上了眼,那個女子名叫先繡花。不知是名字的緣故,還是本身的心靈手巧,先繡花真的繡得一手好花。那些喜鵲鬧梅還有鴛鴦戲水,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臘月一過,裁縫先生和繡花小姐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再來個夫妻對拜,最后入了洞房。
侄媳婦從先家灣嫁到我們張家李園,名字還叫先繡花,但卻不能坐在屋檐下,也不能飛針走線。那個年代,喜鵲鬧梅和鴛鴦戲水,都抵擋不住人的饑餓,侄媳婦還得下地干活。剛來的時候,侄媳婦只是除草翻地,做些輕巧活路,但慢慢地就支撐不住家里的日子了。那個時候,栽秧打谷、耕田犁地,才能得到價值八分錢的十個工分,而除草翻地,只有八個工分。侄媳婦一家,只有她一個人可以下地勞動,年年都是超支戶。永正做裁縫掙回的錢,怎么也填不滿這個窟窿。
那年的夏天,侄媳婦默默地把她的針線布頭鎖進(jìn)了柜子。她找來工具,把墻角的犁頭修好,又找來砂紙,為鐵鏵除了銹跡,就牽著家里的那頭老牛下田了。剛開始的時候,侄媳婦還真笨拙,不知道怎樣讓老牛回頭,也不知道怎樣讓老牛拐彎。一次,老牛一個疾奔,侄媳婦沒有扶住犁把,一頭栽在水田里,鼻梁眼窩都是稀泥。侄媳婦氣急了,用樹條把老牛打了一頓后,自個兒坐在田埂上,在那里低頭哭泣。等到哭累了,就又走到田里,扶起犁把,繼續(xù)耕田。
從那以后,侄媳婦就把自己當(dāng)成了個男人,耕田犁地,栽秧打谷,不讓須眉。一百多斤的水谷子,居然一撐腰,就可以挑到隊(duì)上的曬壩。又一年,侄媳婦懷了第二胎,挺著個大肚子,還要下田。很多老年人就勸阻,還是要愛惜自己的身子,不要逞強(qiáng)好勝。侄媳婦總是笑笑說,不要緊,沒事的呢。聽說,侄媳婦還差點(diǎn)把孩子生在田里。
那時鄉(xiāng)里的媳婦,懷孕期間一點(diǎn)也不金貴。很多年輕媳婦大著個肚子,山上山下、屋里屋外地忙碌。侄媳婦離預(yù)產(chǎn)期只有幾天了,但還舍不得歇息,她牽著那頭老牛,扛著犁頭下田了。到了中午,侄媳婦突然感覺到兩腿之間有液體流下來,知道這是羊水破了,要生產(chǎn)了。侄媳婦也不慌張,扛了犁頭,牽了老牛,走上田埂。末了,她又去村里的堰塘把犁鏵洗干凈了,繼續(xù)牽著老牛,扛著犁頭走回家去。正好婆婆趕場賣菜苗還沒有回來,侄媳婦又將剪刀用燈火烤燎一遍,消了毒,就躺在了床上。一袋煙的功夫,孩子出生了。侄兒媳婦自己用剪刀剪掉孩子的臍帶,開始躺在床上坐月子。
后來農(nóng)村開始實(shí)行責(zé)任田,侄媳婦一家的田地,幾乎是她一個人打理;再后來,侄兒承包了鄉(xiāng)上的農(nóng)機(jī)站,開始掙錢,侄媳婦還是在田里地里忙活;再后來,侄兒遇見了一個年輕的女子,就把侄媳婦給離了。孩子一人一個,房子一人一間,繼母共同贍養(yǎng)。侄媳婦也找了個男人,倒插門到了我們張家李園。兩個人感情也好,日子過得蠻有滋味。
她的那個差點(diǎn)生產(chǎn)在水田里的女兒,也叫做繡花。
插圖選自《吳友如畫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