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告訴我,隔河賈家的老桂樹被城里人淘走了。
陳老師是我的同事,他住在鄉下,他的家是我傍晚散步必靠的驛站。陳老師的宅院闊大,水泥地面,平滑如砥。向東隔河相望,便可見一片繁密密的綠蔭中,兀立著一戶農家舊宅。天色向晚,歸鳥在小樹林間飛鳴、嬉戲,我時常好奇地一邊眺望著迷離的鳥影,一邊傾聽著啁啾的鳥鳴,想象農家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在鄉村,伴著地面不斷被硬質水泥化,宅院不斷被鋼筋樓房化,搖曳生姿的樹木漸次退出了視野。于是,隔河原生態的景致在鄉村越發顯得珍貴了。
聽陳老師說,隔河老宅中住著一位78歲的賈奶奶,兩個兒子住在小鎮上,四個女兒嫁到外邊的大城市去了。老伴在20年前就離她而去,入土為安了。好在老伴在世時,在院里栽上了名目繁多的樹木,現在都長大成材,該掛果的掛果,該開花的開花。賈奶奶每每想起老伴,就望望這些花,摸摸這些果,搖搖樹木探下的細枝,心里的念想就有了著落的地方。
樹大招風。前年大兒子領人淘走了一棵古銀杏,5000元落進自己的腰包;去年二兒子領人淘走了一棵古槐樹,8000元落進他的腰包。比賽似的,今年春上大兒子又領人淘走了兩棵老桂樹,得來的10000元當仁不讓地私吞了。
兒子領人淘樹,賈奶奶根本攔不住。攔不住淘樹的賈奶奶每回都焦急地問,我的樹賣到哪里去?得到的答案不是“城里”便是“公園”。其實公園也是城里,忽悠不了人。
這時代,城市成了挖土機的大魔掌。它無所不能,鄉村能變錢的它都變戲法淘走。有疙瘩勁的男人淘走了,有水蛇腰的女人淘走了,長銅綠的古錢幣淘走了,生霉花的太師椅淘走了,草雞草蛋淘走了,野鴨野兔淘走了,古樹古木也淘走了。
原以為與莊子隔開了,就能隔開世外的誘惑。在村人眼里,一直享有風水寶地并引以為自豪的賈家垛,現在變得衰落了!
造訪賈家老宅,是今年春上的事。兩棵老桂樹被人淘走,賈奶奶落了好多淚。陳老師說,今年秋天再也聞不到桂花香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去年陳老師送我的桂花,便是賈奶奶自己打下來送陳老師的。隔河東望,老宅院落突然少了兩棵高聳的老桂樹,一下矮了下去,破舊的屋頂禿子般暴露出來。黃昏的鳥兒少了,破碎的叫聲反而多了一垛落寞。
賈家老宅,西北環水,東南環田,綠茵匝地,四野穆靜。我們左拐右繞地彎過被油菜花擠占的土路,迎面撞上兩座高大的墳塋,心頭一凜!看了墓碑上的名字,便知東邊的為祖墳,西邊的是賈奶奶的老伴。就在院門外的不遠20米處,這么近在咫尺的墳塋,擱在家門口,日日看在眼里,不知賈奶奶是什么滋味?拾起有些傷感的目光,抬抬腳,就進了賈奶奶的院子。被淘的院子還剩下不少低矮的果木。我在院內辨識著一棵棵樹,這是柿子樹,那是枇杷樹,這是桃樹,那是苦楝樹……然后貓進低矮的廚房,摸摸尚有余溫的土灶,返身出來,扭頭看默默無語的煙囪。賈奶奶倚著門框,手搭在額頭上,瞇著眼,招呼我們進屋。我站在院內猶豫,是不是該進去看看。當我走到門前,向內探了探頭,賈奶奶猛地伸出雙手,捉住我的一只手腕,迫不及待地將我拉進了門。
“進來坐坐啊!”高聲大嗓,她是迸出了吃奶的勁兒。
這一句真摯的邀請,我有天大的理由都無法拒絕了!這猝不及防地伸手一拉,我就是一頭犟骨頭老牛也注定抵擋不住!
好像我會從門前逃走似的,不知她哪來這么大的氣力,把我的手腕都拉疼了。進到屋內,她仍然拽著我的手腕,等把我按到椅子上,才慢慢松開手。宅內,和院子一樣的土質地面,擠滿了各樣舊式家具,木桌、木凳、木柜,斑駁的墻上掛著三四塊貼滿照片的鏡框。問她多大了?她笑言,小呢。扯到讓她驕傲的四個女兒。她樂陶陶如數家珍,四個女兒都在大城市,大女兒在重慶、二女兒在北京、三女兒在南京、四女兒在廣州。她們有兒有女,有別墅,有車子……她說話像演講,嗓門粗,動作大。說到誰,就貼近墻上的照片,高揚著手臂,一一指認給我看。語氣動作里滿溢著自豪。但她的聽力糟糕,大概是長期沒人說話,聽力退化了。所以,我要吃力地拔高嗓子跟她說話。臨走時,她不住地挽留我們在她家過夜,并邀約我們天天來玩!微紅的眼眶里盛滿了渴望。
走出老宅,我摸摸自己的手腕,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心里泛上一絲隱痛。城市淘走了賈奶奶的四個女兒,小鎮淘走了賈奶奶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又淘走了老宅的老槐樹、老銀杏、老桂樹……可以欣慰的是什么呢?唯有這守望鄉村老宅的賈奶奶淘不走,與老宅朝夕相守揮向天空的裊裊炊煙淘不走,春天來了菜花黃淘不走,夏天來了稻花香里蛙聲一片淘不走!
責任編輯:鄭艷梅
插圖選自《風景裝飾手法與應用》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