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沒能拽住您的手

三四歲時，我離開母親到千里之外的姥姥家生活了一年。最初的一個月里，我扯著姥姥的衣襟天天哭，想媽媽了，要回去。姥姥哄著說：“乖，等圈里的豬長大了，就送你回去?！庇谑蔷吞焯斐i圈里看，看著看著，豬老是長不大，而自己卻慢慢地忘了回去的事。

依然是一個蟬聲高鳴的夏日，屋頭的大柳樹正被驕陽烤得愁眉不展。我扎著兩個不成形的羊角辮，一個人在水盆邊寂寂地玩水。不知玩了多久，只覺身邊好像多了一個人，抬頭一看，咧嘴笑了笑但又馬上低下了頭。只見母親俯下身來，從水盆里拽出我的手，說：“平兒呵，你怎么就變得這么傻了呢？”而我，至今都還記得她從千里之外趕來時滿臉的汗水和笑意。現(xiàn)在想來，母親那時還多么年輕?。?/p>

十五六歲時，我去異地讀師范，離母親就遠了。

父親去世得很早，母親需要一個人在家張羅大事小事。等張羅得差不多了，她就會來看我?？次視r，會帶上很多腌制好的咸蛋、咸魚、灌腸等，有時還有現(xiàn)做的菜花糕、鹵鴨、燉雞什么的，讓我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可以大快朵頤。趕來看我的母親臉上通常是充滿笑意的，說著我是胖了還是瘦了、學習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等一些話題。她是以我為自豪的，因為我是我們那里能考出去的極少數的學生之一。雖然都已經是半大不小了，可在母親眼里我還是那么需要照顧。記得有一次，我因參加運動會被別人的標槍傷了腳踝，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后，傷勢雖然有所好轉，腳踝表面的皮膚也長愈合了，但走起路來還是一拐一拐的。等到回家，母親見了，第二天就丟下家里的大事小事，帶著我到我們學校找我們的班主任。班主任一見到母親，似乎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就趕緊聯(lián)系了一個相熟的醫(yī)生給我重新做檢查。檢查的結果是很驚險，說如果再耽誤，就會發(fā)展成骨髓炎了，因為，腳踝里面的肉已經全爛了！于是趕緊手術，終于才得以真正痊愈。后來母親一提起這事就覺得自豪，認為是她保住了我的雙腿，如果任著我自己去整的話，恐怕早就整成一個殘疾了。

那種自豪，分明就是一種母雞終于護住了小雞的自豪。

就在母親可以坐下來享福的時候，她卻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

住院期間，她把我的丈夫喊了去，對他說了一番至今都讓我落淚的話。

她對自己的女婿說：“平兒一向都比較膽小老實，沒有什么心計，做事也馬虎，不怎么會心疼人，有些憨，但絕對是個實在人。她如果有做得不夠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多多包涵她，少跟她計較。你人仔細，待她也很周到。她跟了你，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把她交給你，我很放心……”

說完這番話后三個月，母親就離開了人世。

之后，就是在馬路上散步，丈夫也會經常拽著我的手，只要有車輛經過，他就會下意識地把我拉到他的身邊。他常對人說：“我要照顧好平兒，不能傷著她，要不，她就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再說，如果照顧得不好，我岳母也會找我算賬的，呵呵?！?/p>

母親病得很急，從發(fā)病到去世總共才四個月。在這四個月里，母親迅速地消瘦，直到不成人形，再也找不出一點她當年去接我去看我時的那種精氣神。對她的迅速消瘦，我是毫無辦法，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親人往懸崖下掉卻怎么也拽不住他的手一般。我也同樣沒能拽住您的手，母親，在您最需要我的時候！每每想到這，我就覺得很難過，就覺得自己真的是太無能了。

一晃四年過去了。

前不久和侄兒一起回了趟老家，再次來到母親的故居，只見物什依舊，只是上面已經布滿了灰塵?？粗粗?，侄兒竟然跑到屋后哭了起來。我當時有些驚詫，要知道，他曾是個很頑劣的孩子，母親走時，他還小，還根本就沒有一點失去和悲傷的概念，因而也沒有哭。時隔四年后的今天，他卻哭了，而且還哭得這么傷心，要知道他現(xiàn)在也還并不大啊，還只有十五六歲——一個半青不熟的年齡。這個孩子，他一定是想起往昔了，想起往昔母親對他的照顧了，他現(xiàn)在已經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種失落和心痛了！想到這，我鼻子就很酸很酸。

書桌上的相框里，母親的笑容依舊燦爛，只是她再也不能拽住我的手了。而我，能不能在下一個的夢里，或者更遠一點的夢里，和她走近些，再走近些，一直到能拽住她的手呢？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