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夏天出現雷雨天氣,我就會想起家鄉那座山和山中幾片枸櫞林,以及枸櫞樹下鮮活的紅菇。
小時候,一陣大雨過后,我興沖沖地跟著父親越過一排梯田,來到牛牯嶺的山口。父親用鐮刀劈開久違了一年的長滿荊棘的入山小道,順著山澗的潺潺小溪而上,在山窩里摸索著找到一片枸櫞林。父親告訴我這就是長紅菇的地方,我的心狂跳一陣后,像猴一樣在枸櫞樹周圍尋找那紅色的亮點。而父親并不急,他總是先拗把樹葉尋個高處坐下來,搜出旱煙袋,嘴上吞云吐霧,眼睛看著我四處亂竄。抽完煙,父親總是把煙頭摁進泥土里,還不忘踩上一腳說:“上山用火要特別小心,否則就沒有這枸櫞林,更沒有紅菇了。”
紅菇,一開始長得并不多,往往東一個,西一個,極其隱蔽。我眼尖,發現一個個藏在樹葉底下、灌木叢中羞答答的紅菇遠比父親多,我就先裝滿自己的小簍,再裝父親的大簍。偶爾發現父親的簍里有極漂亮的一個,我會毫不客氣地把它轉移到自己的簍中。越過幾個小山峰,走遍了所有的枸櫞林后,我和父親滿載而歸。上山的時候,我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回家的時候,我老是搶在前頭,快到村落了,還一陣小跑,為的是給鄉親們報喜:“牛牯嶺又長紅菇了!”
采到紅菇,一般要拿些煮了嘗嘗鮮。看著一家人有滋有味地吃著那爽口的紅菇肉,喝著那清甜的紅菇湯,我自豪極了,那心情儼然像紅菇是我自己種的。多數的紅菇是要曬干賣的,一塊多錢一斤(據說現在市場已漲到三百元一斤)。我把紅菇按照形狀、大小有序地鋪在門前坪上,便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小山村的人們全為這特有的風景雀躍起來。我曬紅菇的時候,父親并不像我那么陶醉其中,而是極其認真地挑出紅菇中的雜紅菇,生怕雜紅菇混淆其中。我們常說的紅菇也叫正紅菇,帽成金紅色,肉有韌性,能滋身補體;雜紅菇有水紅、暗紅以及紅中帶白點等多種,肉易碎,味不清,有的還帶毒。父親說,不能以次充好坑蒙人家,掙昧心錢。
第二天凌晨,就有一大群人撩開霧紗,沿著父親開辟的小道,去尋找那一簍簍希冀。往日寂靜的深山熱鬧起來,山谷回蕩著采菇人歡快的笑聲。幾片枸櫞林走遍后,太陽也半天高了,從深山里鉆出來的人們,一個個滿頭霧水,拖著濕漉漉的褲管回家。回村的路上,不時有人探頭瞧一瞧別人的簍子。每個人簍里的紅菇數量是不等的,有的滿滿一簍、有的半簍不到、有的則見簍底,這要看各人的手腳、眼睛,還有機遇。采菇人并不相互埋怨,大自然給予我們恩賜,我們豈能貪得無厭?
隨著好天氣的頻頻出現,紅菇愈長愈猛,往往隔一個夜晚,枸櫞樹底下便是一群“紅姑娘”亭亭玉立,那迷人的陣容,簡直叫我們無從下手。上山采菇的越來越多,個別家庭傾巢出動。山上人多了,有時為一小簇甚至一個紅菇頭碰頭的事情也是常見的,但是誰也不會因此而動怒,更多的是相視一笑。每做一件事幾乎都可以窺見一個人的性格,采菇亦是如此。那種風風火火、唯恐落后之人,往往能率先遇上大片的紅菇群,但也難免疏忽甚至踩壞就在腳下的唾手可得的個別紅菇;慢吞吞的細致人,往往能發現隱蔽的、零星的紅菇,他的簍中物一準非常多。在偌大的山里采菇時,能遇上很多野生動物,常見的有野兔、山雞、跳鼠和狐貍,以及多種鳥,也曾經瞧見一只膽小的穿山甲把身子蜷成一個圓球從高處滾落下來。我們在山中穿行之時,冷不丁就有一只或一對鳥在你腳邊撲騰而起,給人一種驚喜。有時走下山澗小溪喝水時,會發現水里有老態龍鐘的山螃蟹在挪動,有銀灰色的石鳊在游戲,偶爾還能窺見一只黑不溜秋的小烏龜在石縫里探頭探腦。有幸的話,還能拾得一兩根長長的五顏六色的山雞尾巴毛,帶回家去,插在自制的花瓶里自己臭美去……
上山采菇常有險情發生。長紅菇的季節山上地面濕潤易滑,腳或簍子被樹枝磕絆使人失去重心摔個四腳朝天、衣服撕破手腳擦傷的事經常發生。不過我們最忌諱的當是遇上蛇和蜂了。在入山的路上,腳到之處常有攔路蛇(在路上覓食的蛇)聞聲“呼”地溜向路邊。山上滑,有時借助一根小樹枝,冰冷冷的,驀地一松手,直見樹枝上繞著一只青竹蛇,吐著紅紅的信子。萬一被蛇咬了,就趕快走到溪中,用細沙擦洗傷口,爾后回家敷上蛇藥。蛇,人沒有弄痛它,一般不會主動咬人。對我來說,最怕的是那兩種山蜂,但越是動人的地方越是危險,往往就有迷人的一小簇紅菇生在蜂窩邊,如果誰懵闖,很有可能遭蜂群襲擊。我們都極其老到,誰發現了蜂窩,就在蜂窩的四周放上幾把生樹葉做記號,為別人,也為自己。我們并不因為山中有這樣那樣的危險就不去采菇,家門口撿不到金元寶,只是在找菇的同時多了份謹慎。上山多了,再幼稚的人也會變得老成的。
參加工作后,我就沒回過牛牯嶺。
去年夏天,又值雷陣雨天氣,我向單位請了探親假回鄉。回到家里,家里人和鄰里鄉親都去田間勞作未歸,我耐不住寂寞,在屋角翻出那只曾經屬于自己的小竹簍背上,屁顛顛地去牛牯嶺,想重溫那紅色的夢。當我走到山口,心就不踏實了:山中那茂密的森林似乎稀疏了許多,入山的路變得特別寬,路上有深深的板車輪印,我心存疑惑走進山里,憑著記憶找到最近一片枸櫞林的位置,迎接我的只有一個個光禿禿的毫無表情的樹樁。我不死心,硬是走遍了全山,也沒看到一棵成年的枸櫞樹,樟樹和火柴木也消失了……我的心和這座山一樣凄涼。
我悻悻地回到家,父親痛心地告訴我,牛牯嶺長紅菇的枸櫞林前些年被個別村民砍下又“粉身碎骨”(碾成木屑)種袋栽香菇了,樟樹等也被砍去派上了不同的用場。現在不單吃不上紅菇,連山腳下的幾十畝水田也因為牛牯嶺藏不住水了。
痛心之余,我的心里跳出一個念頭,我要在牛牯嶺重新種上長紅菇的枸櫞樹,讓滿山紅彤彤的。即使人工種植的枸櫞林不長紅菇,最起碼山腳下那片良田有細水長流……
懷念采紅菇的日子,更加懷念那長紅菇的枸櫞林。
責任編輯:鄭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