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腹地的詩意棲居

之前，我從未聽說過有個叫鎮巴的地方。這個古梁州地域足夠神秘，更有“巴蛇食象”一說，引起我超強好奇。我猜想，那該是怎樣的一塊凄涼地呢？

八月的那天，我和同伴二人朝發溫州，折經廣州，夕至達州。俯瞰大巴山，真像一片碧海，波濤蕩漾。這里的山，表情是南方的溫潤，形體由曲線構成，如少年在海邊沙灘隨意堆積的小沙丘，但卻以群體的集聚，連綿的氣度，組合成“山聳峙，水縱橫”的巨幅畫卷，征服剛落地的來客，讓退化功能的雙腿發軟。

鎮巴藏在大巴山的褶皺里，已披上夜色面紗，等待著我們的到來?！八膰缴小保稚⒃谄?、壩、溝、埡的山民生活場景也一律被藏了起來?！叭刖潮P龍”，盡管前來接車的東道主一路為我介紹描述，但我能聽懂的很有限。鎮巴，必定是含蓄的。

對行路難的感嘆，如今只留在李白的詩句里。想想也是，山水重阻，從來都難不住人們奔向目標的腳步。我們一路轉機換車，加上航班延誤和國道遭堵，竟已從東海之濱來到大巴山腹地了?，F代如此，古代何嘗不是如此。有哪位妃子一時嘴饞想吃時令水果了，哪怕是懸崖棧道，不也成了高速路嗎？我們此時走的，正是唐代從嶺南到長安的一段“荔枝古道”。

小縣城很秀氣。夜深人靜之時，左右山體黑黝黝的，中間一條河流明晃晃的。到了賓館，負責會議報道的小伙子還一直堅守著，讓我感到非常意外。

對鎮巴感到意外，更來自次日該縣縣委書記的致詞——加快發展秦巴區域經濟的鎮巴，提出了“以文為魂”打造“民歌之鄉”等“三鄉文化”，這在滿世界熱衷追求GTP數據的大環境中，是多么獨具個性。鎮巴歷史上曾為“班超食邑”，班超先生投筆從戎去了，那是歷史使然。想不到那支“筆”留給了鎮巴直到今天。難怪我們房間里，每人都收到三件禮物，一盒“漢中仙毫”，一刀“秦寶宣紙”和兩冊精裝的《鎮巴民歌總匯》。這三件禮品厚重，不僅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鎮巴人重視對外來者的文化滲透可見一斑。

《鎮巴民歌總匯》由賈平凹題寫書名，被稱做是一部源于大巴山的原生態民間文化奇書。十年搜集，4000余首民歌匯成皇皇巨著。

“山歌子來最好聽，山歌出于巴山人?！睎|道主特意為我們安排了山歌演唱，土生土長的歌手三五人輪番上臺，嗓子放開，一陣古樸的民風即淹漫過來。原汁原味的山歌，說聽者接受了靈魂洗禮一點也不夸張。

土風敦厚的凈地，其民也質直好義。一位當地剪紙藝術家，有著鮮明地域特色的發型惹人喜愛。他陪同我們前后四天，照顧周到，細到把編絲帶剪成一段一段，送到需要打包行李的客人的手中。他話語不多，總是輕聲地“老師，喝酒。老師，喝酒”。他端苞谷酒敬你，用真誠的眼神打動你，客人尚未盡興，他先醉了。

那天我從山溝里撿了兩塊石頭放在車上，等看完晚會，車子不見了。只兩塊普通的石頭，我只好一邊沮喪往回走，一邊寬慰自己說，丟了也好，省得回程行囊沉重。沒想到第三天在賓館里又看見了這輛中巴車。憑著一絲的惦記，我順便打開車門瞧了一眼。車內打掃得干干凈凈，兩塊石頭竟還躺在原來位置好好的。這個駕駛員連同車子好像是從某單位臨時抽調來“友情贊助”的，相貌我沒太多印象，尊姓大名也不知道，但我沒有理由不把這兩塊大巴山石頭帶回家去。

從資料上看，鎮巴有個有關班超后人的“九家榜”村頗具吸引力，吉普車卻把我們小分隊馱到了深山更深處的星子山林場。

山坡的草坪，是天然的草坪，開闊處有戶外驢友的幾朵彩色帳篷。森林幽幽，偶然有一兩個人影在枝頭晃動。遠處山坡那邊，用塑料彩條布搭建的寮棚引起了我的好奇，放棄觀賞珍稀的木竹，我便與另個作家結伴走去。

寮棚外，有兩個小孩在摘花。我上前抓拍時，妹妹躲到了哥哥的身后。我蹲下來，把相機里的小孩給他們看，他們不說話，但靦腆地笑了。

觀察到我們對小孩沒有敵意，寮棚后轉出一個中年男子向我們打了招呼。我們問他在這里干啥？他回答說是割漆的。他們從四川來，由一個老板承包林場的漆樹林，招了他們30多人。他們一年要在這山中干4個月，每天夜里三點鐘摸黑出發，每人至少要割600個口子，然后折返收漆液。一般一天能收回漆液三斤，好的話五六斤，每斤50多元由老板統一收購。

我們問他怎么割法，他到棚里拿出一把三角刀，熟練地在漆樹干上左二刀，右二刀，割出一個“V”字。果然，就滲出了乳白色液體。他又在“V”字下方往上剖一刀，把一張塑片卷成漏斗狀，插入樹皮，滴下的液體便被接住了。這點點滴滴，就是他們的財富。

陸續有人收工回棚，好奇心讓我跟著鉆進他們的工棚。一排大通鋪，非常雜亂，我拍照，他們也沒拒絕?！芭P室”連著“灶間”，地上一箱箱啤酒，“墻”上掛滿臘肉。這臘肉是他們從老家帶來的，500多斤，已吃了400來斤。

這時，有個年輕人從床上翻找出半張報紙遞給我看，竟是一張反映他們勞動生活的專版。上半截一張合影已被誰撕去了，下半截有他們攀在樹上割漆的鏡頭。

我們問他在深山覺得苦嗎？他笑笑說沒什么，晚餐有啤酒喝，下雨天還可以在一起打打麻將。

不知從哪里又鉆出一個年輕女子，是兩個小孩的母親，在這里負責燒飯做菜。提著皮桶收工的正好是小孩的父親，我建議為他們來張全家福。他洗完手讓一家子四人坐好，拍完后，他笑笑。我說，給我寫個地址吧，到時給你寄照片。他進屋寫了一張紙條遞給我，寫著“重慶市成口縣高楠鄉方斗村一組楊運虎”，完了輕聲說一句“你真的會寄嗎？”我頓時蒙住了。

我再沒多說什么，但我內心記著，一定要兌現承諾。

與割漆工偶遇，讓我重新理解以誠相待和在艱苦環境中學會詩意棲居。

詩意棲居，正是鎮巴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h城那個苗鄉廣場，每當華燈初上，便集聚起年老的、年輕的，還有可愛的小女孩，伴隨著舞曲踩起歡樂的節奏。這是大巴山腹地，這浩蕩的實景跳舞場面叫震撼。

而此時，山外的美國，信用等級下降股票狂跌；倫敦街頭，騷亂開始蔓延……

責任編輯：鄭艷梅